一旦擁有別無所求(別有幽情探李紈)
李紈在《紅樓夢》中是個頂不起眼的角色,十二釵中,她雖然排第十一位,倒還不如第末位的秦可卿更令人注目。對于多數讀者來說,她只是明日黃花而已。通常人們提到她,總是總結一句“封建腐朽貞操觀念的受害者” ,然后輕輕把她放到一邊。可是真的就是這么簡單嗎?
李紈的丈夫就是賈珠,他是賈政的大兒子,也是賈母的第一個孫子。這是她最寵愛的小兒子和系出名門的小兒媳的頭生子,可以想象,他的出生曾給榮國府、給賈母帶來怎樣的歡樂!從元春和寶玉的個人條件來看,珠大哥原先也定然是“神采飄逸,秀色奪人” 的翩翩濁世佳公子。爸爸媽媽和奶奶不知有多么疼愛他,肯定也不啻于今日的寶玉。可他也并不辜負這份疼愛,并非只會
享樂的紈挎子弟,除了長得漂亮,還聰明超群,富有上進心,十四歲就進了學,真是才華出眾,前途無量。看來祖祖輩輩重振家聲的期望即將在他身上實現了!這樣的好孫子,要給他娶個怎樣的好媳婦呢?
賈家最后選擇了李紈。書中說“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 。賈政雖然官位不特別高,但畢竟賈家在金陵是無比顯赫的望族。國子監祭酒雖清貴,但沒什么權勢。不過賈家選婦并非只看家庭背景的,賈母曾說“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難得好的。” 看來個人條件才是賈家找對象的硬標準。可以想見,當初的小紈子是多么美麗溫柔百里挑一的少女,否則怎能入賈母法眼?“美韶華” 一詞,道盡了李紈青春時代的秀逸風華。
判詞中還提到“鏡里恩情”、“繡帳鴛衾”,可見賈珠與她感情不錯!小紈子幼承庭訓,溫柔賢惠且知書達禮,這一對少年夫妻,花樣年華郎才女貌,不知羨煞多少人!更令人驚喜的是,很快又生出了小寶貝賈蘭,母憑子貴。小紈子夫復何求呢?只盼著珠哥哥早日蟾宮折桂光宗耀祖,自己得份誥命也就算完成了長輩的期望,此生無憾了。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文質彬彬的賈珠在二十歲這年一病而亡。李紈心中的創痛與失落可想而知。從此后,“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她當然是不可能改嫁的,不考慮賈家的門風和社會壓力,單就她個人所受的教育來說,也不允許她有這種想法。好多讀者只一味責備她是甘于被封建貞節觀念壓迫束縛的愚昧女人,其實就算她真的可以改嫁,能得到幸福的勝算又有幾成呢?在那個時代,女人要嫁人只有通過媒婆相看,聽她們的一面之辭,根本沒有辦法自己去真正了解對方的人品性情,象賈珠這樣的好丈夫是百年難遇,孫紹祖和迎春這樣的不幸婚姻倒比比皆是。李清照在她心愛的趙明誠去世后,因為寂寞難耐終于改嫁,可結果卻是寧可坐牢也要離這個婚。可見再婚的幸福并不易得。其實即使在觀念開放的今天,再婚的幸福概率也并不高,戴安娜王妃離婚幾年換了無數男友卻是到死也沒能確定下任丈夫的人選。很多離異者和鰥寡人士都對再婚持謹慎態度,一方面是受前一樁婚姻影響較大,另一方面,隨著年紀的增長,個人習慣和觀念逐漸定型,很難再去適應與另一個人相處的新生活了。何況,她還有年幼的兒子,如果再婚,賈家是不會允許她把兒子帶走的,這是她與珠哥哥唯一的愛情結晶,她怎么舍得?就算允許她帶兒子改嫁,繼父家又是怎么個情形?焉知孩子不會受虐待?實際問題考慮越多,浪漫與激情卻越來越少,結婚實在是一件年輕無牽掛時才好做的、需要勇氣與激情的事情。
于是李紈還是守寡了。其實以她悲痛欲絕的心情,可能殉情當烈女倒是最好的解脫,可是為了她的兒子,她選擇了一條更艱難的路。《型世言》里說“有節婦的肝腸,自做得烈婦的事業;有烈婦的意氣,畢竟做得節婦的堅貞” 。這當然只是男人的一廂情愿的想法。事實還是慷慨易從容難。死是何等容易,難的是活受罪。殉情自殺,當時就可以一了百了,守節卻要一生孤苦寂寞,面對無盡的凄涼長夜以及無數的誘惑,一旦把持不住就身敗名裂前功盡棄。袁枚的《子不語》中記載了一個很殘忍的故事,古代有個書生寄住朋友家,給一個寡婦的兒子當老師,俏寡婦愛上了他,夜薦枕席,被他推到門外罵了一頓,還夾傷了她兩根手指,次日就告辭了。寡婦回房看到年幼的兒子還在酣睡,就后悔自己幾乎一時糊涂壞了多年守節的美名,于是自斷二指從此規矩守節。多年后那書生做了大官,寡婦的兒子也中了進士,是他的門生,他想為自己的母親申請“題旌”,結果“屢申屢駁”,兒子回去稟告母親。老寡婦明白這是兒子老師的作梗,微笑遞給他兒子一個盒子,讓他轉呈老師。老師打開一看,竟是兩節斷指,這才相信寡婦從那以后是規矩的,才批準了申請。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當然只是用來說明寡婦苦悶的一個極端例子,更普遍的例子是那些孤獨的女人長夜難眠,有的人睡前靠撿豆子和銅錢消耗時間和精力,有文化的則念一句“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當然也有慈禧太后那樣的,浪費大把的銀子在個人的奢靡生活上,不厭其煩地研究吃的穿的玩的,甚至不惜以全中國作為自己青春的陪葬。此外還有心理變態的,比如寡婦母親與兒媳婦爭奪兒子,也有看不得別人幸福的,比如慈禧就喜歡把自己心愛的宮女嫁給太監,因為她不希望別人比她幸福,能享受天倫之樂。
那么李紈又如何呢?書中介紹“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再看她以后的描寫,并沒有象我們印象中的寡婦那樣凄慘變態。除了服色暗淡不化妝,其他方面似乎與別的小姐們也差不多。她可以參加家族中所有的盛大宴會,甚至也可以跟著賈母去廟里燒香、聽戲。她整天與小妹妹們在一起,當她們的輔導員兼詩社社長和文學評論員,與她們一起做詩、玩耍、喝酒、逗貧。大家和她在一起少有禁忌,她從不把自己的悲傷苦悶表現出來影響別人的好興致,甚至連一點正常的郁郁寡歡都沒有,比黛玉惜春等人要“陽光” 得多。她不理家務卻甘心做這個女生指導,未必是完全為了幫助長輩引導小姐們的思想活動、把握大觀園內的文化動向,可能更多還是為了充實自己的生活,而且,跟這些小妹妹在一起也可以使自己感覺更年輕,可以忘掉自己的煩惱。有人懷疑李紈這樣是做秀,是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苦悶。我倒覺得未必。她當然是會覺得有些苦悶,但這苦悶并沒有嚴重到遮住她生活所有的陽光,麻木她對快樂的感知能力的程度。確切說,我覺得她有她的快樂。
我并不是一個封建衛道士,我當然還是認為孤獨的人如果有合適的機會遇到合適的對象,還是應該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我也并不認為再婚就是寡婦唯一的、最好的、必要的出路,守寡就一定是愚昧的封建主義行為。《神雕》里的黃藥師在妻子去世后獨自撫養女兒,終身不娶,也沒有人會想到他是個封建制度受害者。孤獨著也可以是快樂的。人與人是千差萬別的,成雙成對的生活未必適合所有人。多數人是需要愛情的,但每個人對愛情的理解也各不相同。對多數人來說,愛情就是要朝朝暮暮形影不離,時刻充滿激情,他們浪漫多情,所以分離和誤解等客觀原因就足以導致日久生變,一段感情結束后隨時準備展開下一段浪漫。對他們來說,守寡當然是被迫的活受罪。但也有一部分人,雖然可能只是一小部分人,他們的觀念看來可能比較“保守落伍” ,他們的感情并不豐富但是一往情深,他們相信真愛一生只有一次,是不可替代不可復制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一旦擁有別無所求。一段真摯的愛情,哪怕是短暫的,也足以令他們回味一生。這種人古代現代都存在,普通人不理解他們,當然認為他們是沒有勇氣擺脫封建思想的束縛,其實相對于被迫再婚而言,為了曾經的一份刻骨銘心的深情而維持自己也許是他們更好的選擇。
李紈顯然是愛賈珠的。當寶玉挨打時,王夫人懷念賈珠也曾令她失態大哭,有人說這是暴露了她守寡的苦悶,我倒覺得這眼淚可能更多包含的是對愛人的懷念。賈珠是個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好丈夫,又上進又多才,而且英俊瀟灑,完全符合李紈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標準。他雖然婚前也有兩個姨娘,但他顯然更愛李紈,只跟她生了個兒子。如果他真的長命,那么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與李紈的感情很可能也會日益淡薄,就象晚年的賈政與王夫人,然后官高爵顯的賈珠可能又要開始另尋新歡,那時的李紈只好徒嘆奈何。可是天佑此情,使賈珠在自己還年輕純情的時候死去,在他們激情正烈的時候結束這段愛情。如同華美的樂章在最高潮時嘎然而止,讓人在嘆息遺憾的同時又留下了無窮的回味。真正美好的情感,哪怕是一時一刻,卻也是一生一世。李紈這一生,美麗過,也被自己心愛的男人愛過、縱容過,還得到了一個愛情的結晶,對她來說,這一切就已足夠。有一種情,象酒,用惜別的淚醞釀,用相思的花醅香,用時間的水盈注。這樣的酒適合在雪夜對空獨飲,足以溫暖飲者的寂寞與凄涼。這份愛保留在李紈的心里,隨著時間的流逝,失去的愛人在她的思念與想象中日臻完美、不可超越。就算以后改嫁,又到哪里去找這般人品心地的好丈夫呢?所以改嫁對于李紈來說,實在有點畫蛇添足。在這場曇花一現的愛情中,李紈用盡了一生的愛,所以此后她才變得如“槁木死灰一般” ,對于愛情方面是無欲無求,只剩下一顆慈愛的心留給他的兒子——也是丈夫生命的延續和愛情的見證。所謂“無欲則剛” ,所以李紈還是非常堅強的。因為她的心已經徹底冷卻,她才可以微笑面對身邊的榮華富貴和別人的幸福生活,而并不覺得受刺激。
李紈應該就是那種中國男人最渴望得到的好妻子了。寡婦守節的制度似乎在中國最盛,其實在生育資源緊缺、很多窮人娶不上老婆的舊中國,這根本就是對資源的浪費。我一直很不理解我們那么聰明的老祖宗們為什么創造出這么個于國于家于社會生產力發展毫無益處的制度來。也許又是中國男人那根深蒂固的“內弱” 思想作祟吧?祿、壽、艷是中國男人最重視的福氣,其中艷福特別重要。中國人,尤其是漢人認為一個男人哪怕一生庸碌窩囊窮困潦倒甚至短命,只要他能得到一個好老婆,那么他這一生也算圓滿的。所以天仙配、白蛇傳這種平庸男人配仙女的故事在中國長盛不衰。所以楊過雖然殘疾潦倒,張無忌雖然政治失敗,金庸迷們依然不覺得結局悲涼,因為他們抱得美人歸了。“倘使英雄遲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天鵝肉都吃上了,還有什么好遺憾的?
但是如果丈夫短命,這美人以后還要改嫁,那這份艷福豈不大打折扣?愛情是自私的,男人愛一個女人就希望能占有她的一切,活著是他的人,死了是他的鬼。然而男人不知道或者懶得知道這樣的生死相許是要以雙方自愿為基礎的。愛情對多數人來說象金錢一樣,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很少有人敢說自己對對方的愛可以超越生命的限制——活著的時候不變心就不錯了。愛情是相應的,死了的人沒有能力繼續愛人,當然也就沒有資格繼續霸占對方的愛情,所以多數喪偶者都愿意再婚。只有極少數的癡心人(也許李紈就是) 愿意用自己的一生為這份舊情殉葬,他們這樣做,也是為了自己的心,他們所殉的是愛情,而不是死人不是制度。但是封建時代的男人們懶得去分辨也懶得去培養女人對自己的真愛,他們只希望所有女人都能象這少數人一樣,永不改嫁。如果女人心甘情愿這樣當然好,如果她對自己根本沒有愛情呢?而且美麗的女人多半是難以抵擋誘惑的,所以要想保全“完整的艷福”非常困難。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寡婦守節的行為硬性化制度化并加以褒獎,以烈女賢女等故事相教,以牌坊旌表等虛榮相誘惑,以浸豬籠等刑罰相威脅。這樣,不論是什么類型的女人,不論有沒有真愛,都將永遠屬于她們的丈夫,如同她們做臣子的丈夫要永遠無條件忠于君父一樣。不論多么沒本事的男人,都可以在自己老婆身上滿足統治和占有的欲望,從而得到阿Q式的心理平衡。于是這制度就制定出來了-——畢竟這個世界還是男人說了算呀!
李紈的行為有多少是出于感情、有多少是出于教育背景和社會壓力呢?從她從容自在氣定神閑的生活態度來看,她主要并不是出于社會壓力。自甘寂寞應該是出于她的本心,對她來說,她的春天已經過去了。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李紈抽中花簽上的詩句“竹籬茅舍自甘心” ,這是宋代王琪的詠梅詩,前一句是“不受塵埃半點侵” 。用來形容李紈倒也真是她一生為人的寫照。她雖然處于錦繡叢中獨飲寂寞,但心態平和,并不羨慕別人的熱鬧和歡愛。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 ,此言驟聽似玩笑,細品卻是冷酷至極。李紈之為人正如冬日梅花,傲雪凌寒,無意苦爭春,也不與群芳同列,身在紅塵而心如冰雪。以前曾見有人說妙玉是紅樓中的梅花,我想此言不確。妙玉只是善于種植梅花,喜歡梅花,愛吃梅花雪。雖然她也可能想以梅花自詡,但梅花恰恰是她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境界。她是身在檻外卻云空未必空,對紅塵尚有留戀,對愛情也有隱約的向往,與李紈的情形恰好相反。所以李紈雖然也很喜歡梅花,甚至很高興自己抽中梅花簽(這也是她的風骨所在) ,但就是不喜歡妙玉的為人以至不肯親自向她討紅梅。多數讀者以為是李紈太俗,嫌棄人家妙玉的孤僻性格,其實我想她們的矛盾可能更多還是源于生活態度和風格的不合拍。平和的李紈并不俗氣,而是一個冰心獨抱的高潔女子。
李紈的寡居生活高雅而充實,但她也有遺憾的地方。畢竟做寡婦還是不容易的,雖然婆婆和太婆婆都非常照顧她,姐妹們都很尊重她喜歡她,但她心里的痛苦不足為外人道。當她回憶初戀的快樂時,當她頭疼兒子的教育時,這些心腹話可以與誰說?這些感慨可以與誰分享呢?她的身邊只有素云碧月等年輕丫環,并沒有平兒這樣的侍妾陪伴。所以她很羨慕鳳姐有平兒這樣一個心腹膀臂,可以分享她的辛苦和快樂,遇事可以與她商量,要她幫忙。所以她一見到平兒就特別喜歡特別高興,看到鳳姐欺負平兒就替她打抱不平,連鳳姐也說“誰承望平兒有你這么個仗腰子的人!”她原先陪嫁時可能也有陪嫁丫環,不過國子監祭酒的女兒能否象鳳姐迎春這樣的千金小姐一下陪過來四個這么多,就很難說了。就算有,小門小戶出來的丫環也未必能讓賈珠看中收房。李紈也說當初賈珠房里也有兩個妾,可是賈珠死后,成天只見她們不自在,所以趁年輕,都打發出去了。曾見有讀者說這是因為李紈嫉妒,報復人家,這也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如果真要報復的話也該在賈珠生前使用陰謀詭計,在他死后,正該拉著這兩個人陪自己一起活受罪才是。但李紈還是善良的,她能理解別人未必象她一樣對賈珠有如許深情,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愿意為一份舊情錮守一生,所以她愿意放她們出去找尋新的幸福,而不是強迫她們跟著自己陪葬。
李紈雖然不善于管理家務,但對于組織和教育姐妹們的工作也十分積極認真。在組織詩社時,她的原則是一個人也不要落下,參與第一,比賽第二。所以對不會做詩的迎春和惜春也安排了副社長的職位,并且分配給她們力所能及的工作去做,以便她們不會有失落無趣的感覺。她雖然因身份所限,不愛打扮,但并沒有失去對美的鑒賞力和感知力。她雖不善于做詩,但善于出題和評價。她罰寶玉乞梅的主意也被大家贊為雅而有趣。她還善于插花,以美女聳肩瓶插紅梅,可謂雅致獨到。李紈居住的稻香村,黃泥矮墻和茅屋的背景,“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紅杏花消減了黃泥墻的黯淡,增加了農家野趣,也凸現了生活和青春的活力。“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何況是幾百株杏花(要知道隴翠庵紅梅也只是十幾株而已)。李紈是槁木死灰一樣的寡婦,自然不會紅杏出墻,但這里的紅杏也暗示了她的青春激情。
李紈雖可稱高潔,但也不是完美無瑕。畢竟她身處紅塵,并且過的也是一種不太正常的生活,所以也有些令人不快的缺點。由于自幼受的是正統教育,她的思想行為中端莊的道學氣濃而勇敢的浪漫性少,不僅在評判詩歌時可以看出她的這一特點,而且在行為上也是過分端莊持重,其他姐妹有時未免有點“賓住” 的感覺。她選擇住在稻香村,刻意給自己營造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氛圍,盡管這個地方是人力雕琢之處甚多而自然風格較少。別人對待她也是尊敬多于喜歡,很少有姐妹跟她說心里話,而且除了黛玉和鳳姐,也沒什么人跟她開玩笑。相比之下,寶釵令人覺得更溫暖,黛玉則更能激發大家的興致。可能因為李紈自己很少向別人敞開心扉,別人也就只好對她客客氣氣保持距離。此外,因為她的性格和身份的影響,她在待人處世中顯得更加謹小慎微,處處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一有事情就往后躲,顯得有點膽小自私。
李紈一個最明顯的世俗化的缺點就是貪財。雖然她身處賈府且賈家待她甚厚,但她心中究竟有幾分是真正為賈家著想的,的確可疑。我想在她心中可能只有她的一家三口,別人的“廢與興” 她是沒有興趣去關心的。曾有人說寶釵若守寡,就是另一個李紈。這實在也是低估了曹公的創造力。此二者雖然都是尚德不尚才的,但出身富家的寶釵卻是仗義疏財助人為樂。而李紈最仗義的時候也就是替平兒責備過鳳姐一次。雖然她也小有資財,卻從未見她幫助過別人。舉其為詩社籌款一例來說:
鳳姐兒笑道
:“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里是請我作監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么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枯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么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 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鳳姐兒忙笑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后無德罷。”說著,眾人又都笑起來了。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 我說必定要給你爭爭氣才罷。”……
李紈笑道:“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鳳姐兒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養身子,撿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倒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別人的年下衣裳無礙,他姊妹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閑事,這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豈敢帶累你呢。”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鳳姐兒笑道:“這是什么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里吃飯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過后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
鳳姐建議李紈自己出錢之言雖以玩笑口吻說出,其實是頗有道理的。首先,李紈的收入極高,而生活又極簡樸,她掏點錢出來辦社其實并不困難。其次,辦詩社其實耗費不了幾個錢。象菊花社吃螃蟹那次也是寶釵和湘云借機宴請整個賈府,才形成了那么大的規模。普通的詩社聚會,比如林妹妹主持柳絮社那次,只要在自己房里備好文房四寶加上幾樣茶點就行了。若再奢侈點,象蘆雪庵那次,也就是一頓酒飯(五,六兩銀子)的事,鹿肉還是賈母給的,可李紈還是要求釵黛等人每人出一兩銀子的分子錢給她送來(鳳姐贊助的銀子呢?)。以李紈的經濟實力,這點事實在不算什么。但她還是要鳳姐贊助,最后那五十兩銀子還不是由她這個社長保管。可后來究竟用了幾成呢?剩下多少呢?剩下的怎么處理呢?就難見下文了。鳳姐當然明白珠大嫂這點小算盤,有理有據的三言兩語就說得李紈無言以對,只好笑罵她是“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 ,然后又把話題轉移到她錯打平兒的事情上,還讓她給平兒道歉。李紈這樣做有幾分是真的打抱不平,幾分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呢?鳳姐取笑李紈的言語中也隱約有些妒意,相比之下,李紈生活比鳳姐輕松富裕,又有兒子作靠山保全將來的地位,雖不善言辭卻比能言善辯的鳳姐更令婆婆尊重偏心,唯一的缺憾是愛情,但鳳姐的愛情也是日漸幻滅并不比李紈強多少,這會兒李紈卻還要向持家艱難的她要錢,她的心中難免有些不平。不過鳳姐也是個見好就收的人,取笑之后也還是出了錢。李紈、鳳姐還有邢夫人和各種下層老婆子們都是年紀越大越把錢看得真的人,可能是生活壓力所迫,也可能是在經歷了幻滅的男女之情后變得更加現實了吧?珍珠要變成魚眼也是有客觀原因的。
李紈生活簡樸,也不好享樂。其實以她的身份地位,就算不打扮,要是講究一下吃的用的,學著擺擺妙玉品茶的譜,也不會有人非議她。但她就是喜歡過簡樸的日子,攢錢多半是為了兒子,也為了自己的“莫受老來貧” 。雖然她才干不高,但對于經濟算賬是非常上心的。探春理家時,嘆息蘅蕪苑和怡紅院沒有值錢的產品。李紈馬上指出:“蘅蕪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鋪并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干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這一番話如果不是平時留心算賬已久是斷斷說不出的,比起鳳姐那番“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來也是毫不遜色。要知道李紈平時并不管家,為人也是保持“菩薩大奶奶”的形象,這番話確實暴露了她老梅一樣清高孤寒形象的另一面。
她是一個極聰明的人,雖不管家,但冷眼旁觀也可感覺到賈家大廈將傾,她不能不防到將來的困境。婆婆和太婆婆雖疼自己,但她們一死,自己就寡婦幼子沒了靠山。別人(包括鳳姐等人)都在盡力運用現有的權勢撈錢,她又沒有權勢和能力,娘家也沒人能指望,不能開源就只好節流,只有自己平時節省,盡量多攢點錢預備將來兒子的讀書和成家花銷以及自己的養老費用。但是判詞中還說到她為了“莫受老來貧” 而沒能給兒孫積陰騭的事,也許她后來還為了錢而做出了某種不道德的事情,也算是尚德不尚才的她的另一種“晚節不保”吧?最后她還是因為這事而遭到了報應。鳳姐作惡多端,卻因偶然幫助了劉姥姥而使自己的女兒逢兇化吉。李紈一生行為象個“菩薩” ,卻因為一時貪財種下孽因,惡報應在了獨生子身上。
多數人相信李紈是兒子中舉后沒來得及享福就一命嗚呼了。我倒覺得如果這樣的話她就算不得是個悲劇人物了。因為她本來也不是愛享受的人,她活著只是為了撫養兒子,如果任務一完成就去和珠哥哥地下團聚,也算是求仁得仁了。而且判詞中“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 既不象誥命夫人的打扮也不象狀元文臣的打扮,何況剛中了進士就可以“爵祿高登” 也不合邏輯。我看過另一種關于她的結局,更令人震撼。賈家敗落后,子弟株連獲罪,失去了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于是幼好騎射的賈蘭棄文學武,此時正有戰事,他參軍立功,迅速晉升為“頭戴簪纓胸懸金印” 的大將軍,而且戰爭期間升遷很快,皇帝赦免了他已故祖父的罪過,還讓他“爵祿高登” (“到頭誰似一盆蘭”) ,李紈也成了誥命夫人,卻在得到鳳冠霞帔的當天聽到了兒子戰死沙場的消息(“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她守了一輩子,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青年喪夫晚年失子,豈不比功成身死更令其痛徹心肺?只有兒子的死才會使她古井無波的心感到真正的創痛。
李紈是一個復雜的人物,她是個愛情的殉葬者,是個制度的犧牲品,也是個慈愛的母親、端莊的嫂子和自私的寡婦。總體說來,也是個令人憐惜的好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也是個與命運抗爭的人,只是方式與眾不同罷了。她很堅強,一生都安然承受了命運對她的懲罰,然而最終躲不過命運的最后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