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大推薦｜總第3610期｜

能夠把自己的作品放進凡爾賽宮展覽，對任何流行藝術家而言，可能，再沒有比這更“凡爾賽”的事兒了。

尤其是像他這樣，淺薄、低俗、不懂藝術的另類——這都是本國報紙對其的評價，這位藝術家本尊則自稱作，“一個鄉下畫畫的人”、“馬戲團里的猴子”。

他是村上隆。

他的作品，常常表現出一種“漫畫感”。低情商的說法則是，充斥著宅男們最偏愛的，可愛、浮夸、性幻想，以及顯而易見的暴力元素。

他制作的孩子氣十足的動漫少女塑像，緊鄰騎高頭大馬、英姿颯爽的路易十四的浮雕旁邊。該說不說，這畫面，實在顯得不太協調。

路易國王的直系后代不能忍受，他們譴責該活動“褻瀆了祖宗的藝術和回憶”。

為徹底孤立那個藝術家，他們花大力氣邀請到文化部部長、凡爾賽市市長和法國藝術家聯盟主席，以此給自家站臺。

隨后，這些巴黎老貴族們，還準備向法院上訴，用法律武器捍衛祖輩的尊嚴。

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將那個叫村上隆的“藝術家”的所謂“藝術品”，全部清理出偉大的凡爾賽宮。

可惜，優雅、傲慢，同時又守舊的法國老爺，再次失敗了。

村上隆的展覽有條不紊的進行，展覽過去一個月，凡爾賽宮殿參觀人數甚至破了記錄，增加了45%。

天下的宅男宅女，聯合起來，他們萬眾一心，他們無往不勝。

01

“宅男宅女”還是咱們這邊的稱謂，在村上隆的家鄉日本，此類人被稱作“御宅族”。

某種意義上，年輕時候的他，也是一個“御宅族”。村上隆年幼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愛動漫書。

把自己對動漫的癡迷，升華為對美術的熱愛，村上隆首先要感謝的，還是他的媽媽。

奇怪的是，媽媽卻不是藝術家，普通家庭主婦而已。

他們的家境其實非常一般，全家老小的生活，都靠跑出租的父親掙來。好在，村上小時候正值日本經濟的巔峰時期，同時也是戰后美術的黃金時代。熱愛藝術的媽媽，這才有機會，將藝術帶進家門。

從1960年起，當地很多畫廊為國外藝術家舉辦在東京的首展。媽媽于是總拉著兒子們到處逛展，看完展子，還逼著他們寫觀后感。

村上隆后來回憶說，他因此變得癡迷于繪畫，除了畫畫，自己什么也不會。

過度偏科的代價是，自己別的功課，全都不靈光。高中畢業后，經歷兩次痛苦的復讀，村上隆才終于考上東京藝術大學。

雖然常常被人吐槽，學校的大門像破舊工廠一樣，東京藝大被公認為，日本國內最首屈一指的藝術家培養機構。李叔同、坂本龍一等一眾偉大的藝術家，皆是該校的知名校友。

村上隆在這里一呆就是十一年，那是清貧而潦倒的十一年。

為了購買優質畫具，他常常把獎學金以及零用錢，花個底朝天。最后，自己口袋里最后一文錢用光了，朝夕相處的女朋友跑了，村上隆獨守著價格不菲的畫具，肚子餓得咕咕叫。

“藝術也需要金錢，在貧困當中，我終于切實體會到了這個道理?！?/strong>回憶起過往，他總是充滿了唏噓。

二十四歲時，村上從大學畢業，他的畢業作品是《側面的自畫像》。整個畫面以黯淡的黃色作為主要基調，畫中的自己，頭發亂蓬蓬的，穿著不修邊幅的綠色背心，眼中黯淡無光，呆呆的望著遠方。

自覺前途渺茫的村上，選擇繼續在大學進修，主攻的專業是傳統日本畫。

02

1993年，村上獲得東京藝大日本畫專業，歷史上第一個博士學位。

名號不可謂不響亮，但也就是個空殼子罷了。彼時，村上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他卻經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有時候不得不靠父母接濟。

父親總是旁敲側擊地批評他：“你為什么就不能創作像你弟弟畫的那種作品？”村上的弟弟也是學日本畫的，而且，很早就自立了。

學了十一年，對于日本傳統繪畫，村上有種近似絕望的感覺，對他而言，這是比一無所有的貧窮更可怕的東西。他后來曾直言不諱地說過：

“日本畫界有些保守、僵化，我不太欣賞?！?/strong>

沒有哪個中央美院的學生，敢公開批判我們的國畫，這種問題無關對錯關乎立場。村上隆的勇氣，由此可見一斑。

好消息是，不久之后，他拿到了亞洲文化協會的獎學金。這也就意味著，村上終于有了機會，去往西方諸國，學習他所向往的，不僵化的藝術。

壞消息則是，去到紐約的村上隆，依舊很窮。

實際上，直到三十六歲之前，他常常干的一件事是，等到人家下班，偷偷溜進便利店的后門，撿被丟棄的便當吃。

哪怕作品好不容易賣出去了，他還是不得不去和超市打交道，管對方要廢棄的紙箱。否則，村上的大作，就無法打包寄出去。

某一次，在紐約的地鐵站，百無聊賴的他，看到一群老鼠在爭奪食物，大老鼠最終搶到了食物，而弱小的則被無情擠走。

那時的村上，剛剛去畫廊介紹完自己的作品，卻毫無結果，他的心情變得格外消沉。

活在現實世界的你我，一如爭食的老鼠，成功與失敗之人，從來都是界限分明。這大概就是自然界的規律：力量的不均衡，決定了處境的不對等。

所以，他，一個漂泊失意的畫家，究竟該何去何從。

我不知道村上隆是否看過《史記》，兩千余年前，中國有個叫李斯的失意小吏，和他竟有相似的處境。李斯也是無意中發現，在廁所里安身的老鼠，全都瘦小干枯；糧倉中的老鼠，個個腦滿腸肥。他因此得出結論：

“一個人有出息還是沒出息，就像老鼠一樣，由自己所處的環境決定的?！?/strong>

03

根據《史記》的記載，不久之后，李斯果斷辭職，他選擇跟隨名儒學習帝王之術，20余年后，輔佐秦始皇統一六國，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丞相。

不知是巧合亦或天意，村上隆和李斯，不但處境相似，竟然還想到一塊去了。

在日本之時，他是一個“御宅族”，缺乏和社會的接觸，所以處處受制，初到美國的自己，也還是那樣。然而，對一個藝術家而言，不進入社會意味著難以創作。

老鼠的故事，給了村上新的啟發，他漸漸明白了，唯有多和社會以及藝術家接觸，才有成功的可能。

當時的紐約城，有個叫杰夫·昆斯的藝術家風頭正盛。彼時，杰夫剛剛迎娶了來自意大利的艷星妻子，他因此創作出很多充滿情欲色彩的流行雕塑。

村上平生頭一遭見到杰夫的作品，猶如醍醐灌頂，令他茅塞頓開。他越來越確信，與日本的古板藝術相比，那才是最有趣的東西。同時，也是自己努力的方向。

一九九七年和一九九八年，村上分別創作了兩款人體造型的雕塑。那兩件作品，分別叫《hiropon》以及《我的寂寞牛仔》，前者是一個穿著暴露的巨乳泳裝女孩，后者則是赤身裸體的洗剪吹中二少年。

這兩件作品，折射出御宅族的自身形象以及欲望特性。坦率地說，很難登上大雅之堂，卻被村上鄭重其事地展覽了出來。

他的這一舉動，完全可以用驚世駭俗來形容。

“每一場派對，每一次曝光，都是有意義的，絕不能不屑一顧。”村上隆無懼批評，并且他堅信，爭議總是好于漠視。

地鐵里打架的老鼠們，待村上不薄，除了灌其以心靈雞湯，還送給他另一份“禮物”：它們啟發村上塑造了一個名叫DOB先生的形象。

可愛又邪惡的MR.DOB，是一個長著利齒的頑皮的小家伙。為了讓這一形象深入人心，村上曾經非常認真地調研過，世界上最知名的卡通動物IP——米老鼠、刺猬索尼克、哆啦A夢、米菲兔、HelloKitty等等。

最終，他還是決定，從老鼠身上獲取靈感。

在名為《727》的畫作中，MR.DOB首次亮相，它咧著尖牙利齒，駕馭著日本傳統的海浪造型，從遠方隨風而來。

屬于村上隆的春天，終于也來了。

04

一九九七年，村上又創作了名為KO小姐的人物形象雕塑，雖然相比于“hiropon”，她已然保守了很多，依舊稱得上波濤洶涌。

二零零三年，MISS.KO以六千八百萬日元的高價被拍出，創下了當年的拍賣紀錄。其購買者是一對快八十歲，賣掉公司選擇隱居生活的富豪夫妻。

6800萬日元，對村上隆來說，那并不是“非常高的金額”。當所有人都以為其在吹牛時，五年之后，他的“寂寞牛仔”——就是那個看似猥瑣的小男孩，最終賣出了一億日元。

任誰也不會想到，10年之前還在撿垃圾的村上，其作品竟然一躍而成為，“日本人單件藝術品的史上最高價”。

除了在藝術品市場所向披靡，村上的野心還擴展到諸多潮流品牌。他先后與Supreme、范斯、優衣庫、三宅一生等等合作。

而名頭最響的品牌，則非LV莫屬。

傳統的LV，向來只是奢侈，而不具備時尚元素，隨著傳奇設計師馬克·雅各布斯的加入——國內他的擁躉，親切地稱其為“小馬哥”，一切方才迎來轉變。

“藝術家與品牌合作”，在今天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20年之前，為錢做的藝術，那就是“賣身”，代表著沒有尊嚴。

村上隆明知自己在“扮演壞人的角色”，其行為是“故意破壞行規的行動”，但他贊同為大客戶制作作品。所以，也毫不猶豫地拋下羞恥心，專心致志與lv合作。

標價5000美元的限量版村上隆手袋，一時之間，引起時尚弄潮兒的追捧。

直到2015年，“小馬哥”光榮卸任，村上才終止了與lv的合約。毋庸置疑地是，他的櫻桃、櫻花、字母包的三彩設計，已然成為一代經典。

名利雙收的同時，爭議也接踵而至。

“村上，你聽好，就算瞧不起繪畫也不要太過分，只是把卡通造型人物畫得大大的，就說是繪畫，該說是太隨意，還是太瞧不起藝術了？”

“喂！村上，你多學點再來吧，我們也是北齋（日本國畫《神奈川沖浪里》的作者）的國家?。　?/p>

村上隆回應給批評者的，是他著名的《幼稚力宣言》：

“當今世界，兒童是高度的成人化；而成人，是高度的兒童化。幼稚，是一種力量，是一種市場。”

這段話值得仔細推敲。

05

“成人高度的兒童化”，所指的或許就是天真的御宅族。而“御宅族”是曾經的村上，也是他目前團隊成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據村上自己說，如今他事業上的助理，一個名叫MR.的藝術家，就是一個垃圾溢滿房間的邋遢狂、瘋狂的美少女偶像粉絲、輕微戀童癖——當然與犯罪扯不上關系，簡言之，典型的御宅族。

他與村上隆，相識于微末，從一毛錢都賺不到的無薪時代，漸漸熬出名堂?，F在的MR.，已經是“在國際藝術展上作品銷售一空”、“立體作品以超過兩萬美元的高價結標”的知名藝術家。

而助理賴以成名的絕技，就是在世界美術共通的前提下，加上“御宅族又有戀童癖又是暴走族出身的垃圾收集家”這樣神奇的組合方式。

所以說，“宅男宅女”是一塊非常龐大的市場——即便是在嚴肅的藝術圈。

村上隆的大部分作品，往好的方面想，呆萌、可愛、卡通；更多的則是，詭異、離奇、暴力、色情，那是他經過深思熟慮之后的有意為之，他一直在踐行自己的宣言。

世界藝術的中心，曾幾何時是在巴黎，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轉移到紐約、倫敦。這種轉移是赤裸裸的藝術霸權，不僅僅因為贏得了戰爭，同時還是奪取文化優越地位之后，對政治脈絡的重新整理。

當下的現實就是，如果一個藝術家想要有所成就，他不得不遵從于霸權者的規則。

“超扁平”、“幼稚力”的藝術，根植于日本的歷史，然而，在國際上卻鮮為人知，村上隆正是利用“日本獨特”的東西，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藝術市場，反過來掙了美國人的dollar。

這，是一個宅男的精明。

排除掉藝術品的社會屬性，單純從經濟層面考慮，村上隆有過很多驚世駭俗的言論。

譬如，他說過：“畢加索并沒有才華。”

村上隆以為，精力旺盛、緋聞纏身的畢加索，是一個故事表演家，而非絕頂的天才。他之所以能夠成功，其一，拜品牌營銷所賜；其二，同時代沒有與畢加索相當程度的藝術家，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村上隆的這兩點評價，其實非常有意思。第一個在說生意，第二個則是關乎才華，畢竟，即便只是做到“同時代的第一名”，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畢加索的很多畫作，凌亂不堪、亂七八糟，神奇的是，某個畫家若要臨摹，卻能不可思議地畫出跟原作差不多的作品。這，就是他的天才。

村上隆亦如是。非常多的人批評他幼稚、低俗，借藝術的名義“取悅”顧客。但是，試問，他難道就不配當藝術家嗎？

楊瀾問過他一個問題：

“作為一個非常成熟的藝術家，回歸幼稚是一件簡單的事嗎？”

村上隆忽然變得嚴肅，他鄭重地說道：

“并不是的。就好比中國功夫電影里，唯有經過修煉的功夫大師，喝得酩酊大醉，才能打出厲害的醉拳?！?/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