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劍加人(劉慈欣科幻系列:夢之海。宇宙使者低溫藝術家來到地球!)
流星蝴蝶劍加人文章列表:
- 1、劉慈欣科幻系列:夢之海。宇宙使者低溫藝術家來到地球!
- 2、唐門英雄傳第三章
- 3、八百里加急是什么速度?看楊貴妃的荔枝和岳飛12道金牌就知道
- 4、太陽的熱度來自于哪里,為什么他會放出這么熾熱的光芒
- 5、奇案故事:轟動咸豐的合州人命案
劉慈欣科幻系列:夢之海。宇宙使者低溫藝術家來到地球!
《夢之海》是2016年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科幻短篇小說集,作者是劉慈欣。
上篇
第一節 低溫藝術家
是冰雪藝術節把低溫藝術家引來的。這想法雖然荒唐,但自海洋干涸以后,顏冬一直是這么想的,不管過去多少歲月,當時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當時,顏冬站在自己剛剛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圍都是玲瓏剔透的冰雕,向更遠處望去,雪原上矗立著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筑,這些晶瑩的高樓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陽光。這是最短命的藝術品,不久之后,這個晶瑩的世界將在春風中化做一汪清水。這過程除了帶給人一種淡淡的憂傷外,還包含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也許是顏冬迷戀冰雪藝術的真正原因。
顏冬把目光從自己的作品上移開,下定決心在評委會宣布獲獎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長出一口氣,抬頭掃了一眼天空,就在這時,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溫藝術家。
最初他以為那是一架拖著白色尾跡的飛機;但那個飛行物的速度比飛機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轉了一個大彎,那足跡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筆在藍天上隨意地劃了個勾,在勾的末端,那個飛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顏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跡從后向前漸漸消失,像是被它的釋放者吸了回去似的。
顏冬仔細地觀察尾跡最后消失的那一點,發現那點不時地出現短暫的閃光,他很快確定,那閃光是一個物體反射陽光所致。接著他看到了那個物體,它是一個小小的球體,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識到那個球體并不小,它看上去小只是因為距離的原因,它這時正在飛快地擴大。顏冬很快明白了那個球體正在從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來,周圍的人也意識到了這點,人們四散而逃。顏冬也低頭跑起來,他在一座座冰雕間七拐八拐,突然間地面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所籠罩,顏冬的頭皮一緊,一時間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預料的打擊并未出現,顏冬發現周圍的人也都站住了腳,呆呆地向上仰望著,他也抬頭看,看到那個巨大的球體就懸在他們上空百米左右。它并不是一個完全的球體,似乎在高速飛行中被氣流沖擊得變了形:向著飛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則出現了一束巨大的毛刺,使它看上去像一顆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體積很大,直徑肯定超過了一百米,像懸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面上的人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急劇下墜的球體在半空中急剎住后;被它帶動的空氣仍在向下沖來,很快到達地面,激起了一圈飛快擴大的雪塵。據說,當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觸摸西方人帶來的冰塊時,總是猛抽回手,驚叫:好燙!在顏冬接觸到那團下墜的空氣的一剎那,他也產生了這種感覺。而能使處在東北露天的嚴寒的人產生這種感覺,這團空氣的溫度一定低得驚人。幸虧它很快擴散了,否則地面上的人都會被凍僵,但即使這樣,幾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凍傷。
顏冬的臉已由于突然出現的嚴寒而麻木,他抬頭仔細觀察那個球體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質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冰。這懸在半空中的是一個大冰球。
空氣平靜下來之后,顏冬吃驚地發現,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圍居然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異常潔白,并在陽光中閃閃發光。但這些雪花只在距球體表面一定距離內出現,飄出這段距離后立刻消失,以球體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盞街燈照亮了周圍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一個清脆的男音從冰球中傳出,“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
“這個大冰球就是你嗎?”顏冬仰頭大聲問。
“我的形象你們是看不到的;你們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凍場凍結空氣中的水分形成的。”低溫藝術家回答說。
“那些雪花是怎么回事?”顏冬又問。
“那是空氣中氧和氮的結晶體,還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干冰。”
“你的冷凍場真厲害!”
“當然,就像無數只小手攥緊無數顆小心臟一樣,它使其作用范圍內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運動。”
“它還能把這個大冰團舉在空中嗎?”
“那是另一種場了,反引力場。你們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種形狀的小鏟和小刀,還有噴水壺和噴燈,有趣!為了制作低溫藝術品,我也擁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幾種力場,種類沒有你們的這么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創作冰雕嗎?”
“當然,我是低溫藝術家。你們的世界很適合進行冰雪造型藝術,我驚訝地發現這個世界早已存在這種藝術,我很高興地說,我們是同行。”
“你從哪里來?”顏冬旁邊的另一位冰雕作者問。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你們無法理解的世界,那個世界遠不如你們的世界有趣。本來,我只從事藝術,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這樣一個展覽會,看到這么多的同行,我產生了交流的愿望。不過坦率地說,下面這些低溫作品中真正稱得上是藝術品的并不多。”
“為什么?”有人問。
“過分寫實,過分拘泥于形狀和細節。當你們明白宇宙除了空間什么都沒有,整個現實世界不過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間時,就會看到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過,嗯,這一件還是有點兒感覺的。”
話音剛落,冰團周圍的雪花伸下來細細的一縷,仿佛是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漏斗流下來的,這縷雪花從半空中一直伸到顏冬的冰雕作品頂部才消失。顏冬踮起腳尖,試探著向那縷雪花伸出戴著手套的手,在那縷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種灼熱感,他急忙抽回來,手已經在手套里凍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嗎?”顏冬用另一只手揉著凍僵的手說,“我,我沒有用傳統的方法,也就是用現成的冰塊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個由幾大塊薄膜構成的結構。在這個結構下面長時間地升騰起由沸水產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凍結,形成一種復雜的結晶體。當這種結晶體達到一定的厚度后,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造型。”
“很好,很有感覺,很能體現寒冷之美!這件作品的靈感是來自……”
“來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嚴冬的凌晨醒來,你朦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滿了冰晶,它們映著清晨暗藍色的天光,仿佛是你這一夜夢的產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溫藝術家周圍的雪花歡快地舞動起來,
“我的靈感也被激發了,我要創作!我必須創作!”
“那個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塊冰,或者……”
“什么?你以為我這樣的低溫藝術家,要從事的是你們這種細菌般可憐的藝術嗎?這里沒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面上的人類冰雕藝術家們都茫然地看著來自星際的低溫藝術家,顏冬呆呆地說:“那么,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第二節 取冰
一支龐大的機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線方向飛行。這是有史以來最混雜的一個機群,它由從體型龐大的波音巨無霸到蚊子似的輕型飛機在內的各種飛機組成,這是全球各大通訊社派出的采訪飛機,還有研究機構和政府派出的觀察監視飛機。這亂哄哄的機群緊跟著前面一條短粗的白色航跡飛行著,像一群追趕著牧羊人的羊群。那條航跡是低溫藝術家飛行時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后面的飛機快些,為了等它們它不得不忍受這比爬行還慢的速度(對于可隨意進行時空躍遷的它,光速已經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說這會使自己的靈感消失的。
對于后面飛機上的記者們通過無線電喋喋不休的提問,低溫藝術家一概懶得回答,他只有興趣同坐在一架中央電視臺租用的運十二上的顏冬談話;于是到后來記者們都不吱聲了,只是專心地聽著這一對藝術家同行的對話。
“你的故鄉是在銀河系之內嗎?”顏冬問,這架運十二距離低溫藝術家最近,可以看到那個飛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跡的頭部時隱時現,這航跡是冰球周圍的超低溫冷凝大氣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時飛機不慎進入這滾滾掠過的白霧中,機窗上立刻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白霜。
“我的故鄉不屬于任何恒星系,它處于星系之間廣漠的黑暗虛空中。”
“你們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們沒有星球,低溫文明起源于一團暗物質云中,那個世界確實很冷,生命從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艱難地取得微小的熱量,吮吸著來自遙遠星系的每一絲輻射。當低溫文明學會走路時,我們便迫不及待地進入銀河系這個最近的溫暖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也必須保持低溫狀態才能生存,于是我們成了溫暖世界的低溫藝術家。”
“你指的低溫藝術就是冰雪造型嗎?”
“哦,不不,用遠低于一個世界平均溫度的低溫與這個世界發生作用,以產生藝術效應,這都屬于低溫藝術。冰雪造型只是適合于你們世界的低溫藝術,冰雪的溫度在你們的世界屬于低溫,在暗物質世界就屬于高溫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巖漿也屬于低溫材料。”
“我們之間對藝術美的感覺好像有共同之處。”
“不奇怪。所謂溫暖,不過是宇宙誕生后一陣短暫的痙攣所產生的同樣短暫的效應,它將像日落后的暮光一樣轉瞬即逝,能量將消失;只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這么說,宇宙最終將熱寂?”顏冬聽到耳機中有人問,事后知道他是坐在后面飛機上的一位理論物理學家。
“不要離題,我們只談藝術。”低溫藝術家冷冷地說。
“下面是海了!”顏冬無意間從舷窗望下去,看到彎曲的海岸線正在下面緩緩移過。
“再向前,我們要到最深的海詳,那里便于取冰。”
“可哪兒有冰啊?”顏冬看著下面廣闊的藍色海面不解地問。
“低溫藝術家到哪里,哪里就會有冰。”
低溫藝術家又向前飛行了一個多小時,顏冬從飛機上向下看,下面早已是一片汪洋。這時,飛機突然拉升,超重使顏冬兩眼一黑。
“天啊,我們差點撞上它!”飛行員大叫,原來低溫藝術家突然停下了,后面的飛機都猝不及防地紛紛轉向。“媽的,慣性定律對這家伙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間減到零,按理說這樣的減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飛行員對顏冬說,同時撥轉機頭,與別的飛機一起,浩浩蕩蕩地圍繞著懸在空中的冰球盤旋著。靜止的冰球又在空氣中產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于高空中的強風,雪花都被吹向一個方向,像是冰球隨風飄舞的白發。
“我要開始創作了!”低溫藝術家說,沒等顏冬回話,它突然垂直降落下去;仿佛在空中舉著它的那只無形的巨手突然放開了。飛機上的人們看著它以自由落體越來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藍色的背景中,只能隱約看到它在空氣中拉出的一道霧化痕跡。很快,海面上出現了一團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后有一圈波紋在擴散。
“這個外星人投海自殺了。”飛行員對顏冬說。
“別瞎扯了!”顏冬拖著東北口音白了飛行員一眼,“飛低些,那個冰球很快就要浮起來了!”
但冰球并沒有浮出來,在那個位置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白點,這白點很快擴大成一個白色的圓形區域。這時飛機的高度已經很低,顏冬仔細觀察,發現那白色區域其實是覆蓋在海面的一層白色霧氣。白霧區域急劇擴大,加上飛機在繼續降低,很快目力所及的海面全部冒起了白霧。這時顏冬聽到了一個聲音,像連續的雷聲,又像是大地和山脈在斷裂,這聲音來自海面,蓋住了引擎的轟鳴聲。飛機貼海飛行,顏冬向下仔細觀察白霧下的海面,首先發現海面反射的陽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剛才那樣呈刺目的碎金狀。他接著看到海的顏色變深了;海面的波浪變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撼他的是下一個發現: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動的。
“天啊,海凍了!”
“你沒瘋吧?”飛行員扭頭掃了他一眼說。
“你自個兒仔細看看……嗨,我說你怎么還往下降啊?想往冰面上降落?”
飛行員猛拉操縱桿,顏冬眼前又一黑,聽到他說:“啊,不,媽的,真邪門兒了……”再看看他,一副夢游的表情,“我沒下降,那海面;哦不,那冰面,在自己上升!”這時他們聽到了低溫藝術家的聲音:
“你們的飛行器趕快讓開,別擋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飛行器里,我才不在乎撞著你們呢,我在創作中最討厭干擾靈感的東西。向西飛向西飛,那面距邊緣比較近!”
“邊緣?什么的邊緣?”顏冬不解地問。
“我采的冰塊呀!”
所有的飛機像一群被驚飛的鳥,邊爬高邊向低溫藝術家指引的方向飛去,在它們下面,因溫度突降產生的白霧已消失,淡藍色的冰原一望無際。盡管飛機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飛機與冰面的相對高度還是在不斷降低。“天啊,地球在追著我們呢!”飛行員驚叫道。漸漸地,飛機又緊貼著冰面飛行了,凝固的波濤從機翼下滾滾而過,飛行員喊道:“我們只好在冰面上降落了!我的天,邊爬高邊降落,這太奇怪了!”
就在這時,運十二飛到了冰塊的盡頭,一道筆直的邊緣從機身下飛速掠過,下面重新出現了波光粼粼的液態海洋。這情形很像航空母艦上的戰斗機起飛時,躍出甲板的瞬間所看到的,但后面這艘“航母”有幾千米高!顏冬猛回頭,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藍色懸崖正在向后退去,這道懸崖表面極其平整,向兩端延伸出去,一時還望不到盡頭。懸崖下部與海面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的一條白邊,但這道白邊在顏冬看到它幾秒鐘后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條筆直的邊緣——大冰塊的底部已離開了海面。
大冰塊以更快的速度上升,運十二同時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于海面和空中的冰塊之間。這時顏冬看到了另一個廣闊的冰原;與剛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個極具壓抑感的陰暗的天空。
隨著大冰塊的繼續上升,顏冬終于在視覺上證實了低溫藝術家的話:這確實是一個大塊冰,一大塊呈規則長方體的冰。現在,它在空中已經可以完整地看到,這淡藍色的長方體占據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時反射著陽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刺目的閃電。在由它構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幾架飛機在緩緩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樓邊盤旋的小鳥,只有仔細看才能看到。事后從雷達觀測數據表明,這個冰塊的長為六十公里,寬二十公里,高五公里,為一個扁平的長方體。
大冰塊繼續上升,它在空中的體積漸漸縮小,終于在心理上可以讓人接受了。與此同時,它投在海面上巨大的陰影也在移動,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景象。
顏冬看到,他們飛行在一個狹長的盆地上空,這盆地就是大冰塊離開后在海中留下的空間。盆地四周是高達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類從未見過水能構成這樣的結構:它形成了幾千米高的懸崖!這液態的懸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地崩塌著,懸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進,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總體與海底保持著垂直。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在縮小。
這是摩西劈開紅海的反演。
最讓顏冬震撼的是,整個過程居然很慢!這顯然是尺度的緣故,他見過黃果樹瀑布,覺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這海水懸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兩個數量級,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欣賞這曠世奇觀。
這時,冰塊投下的陰影已完全消失;顏冬抬頭一看,冰塊看去只有兩個滿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顯眼了。
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已縮成了一道峽谷,緊接著,兩道幾十公里長五千米高的海水懸崖迎面相撞,一聲沉悶的巨響在海天間久久回蕩,冰塊在海洋中留下的空間完全消失了。
“我們不是在做夢吧?”顏冬自語道。
“是夢就好了,你看!”飛行員指指下面,在兩道懸崖相撞之處,海面并未平靜,而是出現了兩道與懸崖同樣長的波帶,仿佛是已經消失的兩道海水懸崖在海面的化身,它們分別向著相反的方向分離開來。從高空看去波帶并沒有驚人之處,但仔細目測可知它們的高度都超過了兩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兩道移動的山脈。
“海嘯?”顏冬問。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海嘯,海岸要遭殃了。”
顏冬再抬頭看,藍天上,冰塊已看不到了,據雷達觀測,它已成為地球的一顆冰衛星。
在這一天,低溫藝術家以同樣的方式又從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塊同樣大小的冰塊,把它們送入繞地球運行的軌道。
這天,在處于夜晚的半球,每隔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看到一群閃爍的亮點橫貫在空飛過。與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細看,每個亮點都可以看出形狀,那是一個個小長方體,它們都在以不同的姿勢自轉著.使它們反射的陽光以不同的頻率閃動。人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這些太空中的小東西,最后還是一名記者的比喻得到了認可:
“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第三節 兩名藝術家的對話
“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顏冬說。
“我約你來就是為了談談,但我們只談藝術。”低溫藝術家說。
顏冬此時正站在一個懸浮于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塊上,是低溫藝術家請他到這里來的。現在,送他上來的直升機就停在旁邊的冰面上,旋翼還轉動著,隨時準備起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冰原,冰面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向腳下看看,淡藍色的冰層深不見底。在這個高度上晴空萬里,風很大。
這是低溫藝術家已從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塊大冰中的一塊,在這之前的五天里,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塊的速度從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塊送到地球軌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塊塊巨冰在海中被凍結后升上天空,成為夜空中那越來越多的亮閃閃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塊。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嘯的襲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災難漸漸減少了,原因很簡單: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變成圍繞它運行的冰塊。
顏冬用腳跺了跺堅硬的冰面說:
“這么大的冰塊,你是如何在瞬間把它凍結,如何使它成為一個整體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軌道上去?這一切遠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和想像。
低溫藝術家說:“這有什么,我們在創作中還常常熄滅恒星呢!不是說好了只談藝術嗎?我這樣制作藝術品,與你用小刀鏟制作冰雕,從藝術角度看沒什么太大的區別。”
“那些軌道中的冰塊暴露在太空強烈的陽光中時,為什么不融化呢?”
“我在每個冰塊的表面覆蓋了一層極簿的透明濾光膜,這種膜只允許不發熱頻段的冷光進入冰塊,發熱頻段的光線都被反射,所以冰塊保持不化。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這類問題了,我停下工作來,不是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下面我們只談藝術,要不你就走吧,我們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么,你最后打算從海洋中取多少冰呢?這總和藝術創作有關吧!”
“當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談過自己的構思,要完美地表達這個構思,地球上的海洋還是不夠的。我曾打算從木星的衛星上取冰,但太麻煩了,就這么將就吧。”
顏冬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顫抖,他問:“藝術對你很重要嗎?”
“是一切。”
“可……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比如,我們還需為生存而勞作,我就是長春光機所的一名工程師,業余時間才能從事藝術。”
低溫藝術家的聲音從冰原深處傳了上來,冰面的振動使顏冬的腳心有些癢癢:“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嬰兒時期要換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樣輕而易舉了,以至于我們忘了有那么一個時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維持生存。”
“那社會生活和政治呢?”
“個體的存在也是嬰兒文明的麻煩事,以后個體將融入主體,也就沒有什么社會和政治了。”
“那科學,總有科學吧?文明不需要認識宇宙嗎?”
“那也是嬰兒文明的課程,當探索進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將毫發畢現,你會發現宇宙是那么簡單,科學也就沒必要了。”
“只剩下藝術?”
“只剩藝術,藝術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
“可我們還有其它的理由,我們要生存。下面這顆行星上有幾十億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種都要生存,而你要把我們的海洋弄干,讓這顆生命行星變成死亡的沙漠,讓我們全渴死!”
從冰原深處傳出一陣笑聲,又讓顏冬的腳癢起來:“同行,你看,我在創作靈感洶涌澎湃的時候停下來同你談藝術,可每次,你都和我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真讓我失望。你應該感到羞恥!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顏冬終于失去了耐心,用東北話破口大罵起來。
“是句臟話嗎?”低溫藝術家平靜地問,“我們的物種是同一個體一直成長進化下去的,沒有祖宗。再說你對同行怎么能這樣。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沒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細菌的藝術。
“可你剛才說過,我們的藝術只是工具不同,沒有本質的區別。
“可我現在改變看法了,我原以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可原來是一個平庸的可憐蟲,成天喋喋不休地談論諸如海洋干了呀生態滅絕呀之類與藝術無關的小事,太瑣碎太瑣碎。我告訴你,藝術家不能這樣。”
“還是日你祖宗!”
“隨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這時,顏冬感到一陣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時,一股強風從頭頂上吹下來,他知道冰塊又繼續上升了。他連滾帶爬地鉆進直升機,直升機艱難地起飛,從最近的邊緣飛離冰塊,險些在冰塊上升時產生的龍卷風中墜毀。
人類與低溫藝術家的交流徹底失敗了。
第四節 夢之海
顏冬站在一個白色的世界中,腳下的土地和周圍的山脈都披上了銀裝,那些山脈高大險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中。事實上,這里與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這是馬里亞納海溝,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蓋這里的白色物質并非積雪,而是以鹽為主的海水中的礦物質,當海水被凍結后,這些礦物質就析出并沉積在海底,這些白色的沉積鹽層最厚的地方可達百米。
在過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溫藝術家用光了,連南極和格棱蘭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現在,低溫藝術家邀請顏冬來參加他的藝術品最后完成的儀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藍色的水面,那藍色很純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間顯得格外動人。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積大約相當于滇池大小,早已沒有了海洋那廣闊的萬頃波濤,表面只是蕩起靜靜的微波,像深山中一個幽靜的湖泊。有三條河流匯入了這最后的海洋,這是在干涸的遼闊海底長途跋涉后幸存下來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長的河,到達這里時已變成細細的小溪了。
顏冬走到海邊,在白色的海灘上把手伸進輕輕波動著的海水,由于水中的鹽分已經飽和,海面上的波浪顯得有些沉重,而顏冬的手在被微風吹干后,析出了一層白色的鹽末。
空中傳來一陣顏冬熟悉的尖嘯聲,這聲音是低溫藝術家向下滑落時沖擊空氣發出的。顏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個冰球,但由于直接從太空返回這里,在大氣中飛行的距離不長,球的體積比第一次出現時小了許多。這之前,在冰塊進入軌道后,人們總是用各種手段觀察離開冰塊時的低溫藝術家,但什么也沒看到,只有它進人大氣層后,那個不斷增大的冰球才能顯示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溫藝術家沒有向顏冬打招呼,冰球在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墜人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現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霧的區域從墜落點飛快擴散,很快白霧蓋住了整個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凍結時發出的那種像斷裂聲的巨響,再往后白霧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整個海洋都被凍結了,沒有留下一滴液態的水,海面也沒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鏡。在整個凍結過程中,顏冬都感到寒氣撲面。
接著,已凍結的最后的海洋被整體提離了地面,開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幾厘米處,顏冬看到前面冰面的邊緣與白色鹽灘之間出現了一條黑色的長縫,空氣涌進長縫,去填補這剛剛出現的空間,形成一股緊貼地面的疾風,被吹動的鹽塵埋住了顏冬的腳。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轉眼間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體積的物體的快速上升在地面產生了強烈的氣流擾動,一股股旋風卷起鹽塵,在峽谷中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塵柱。顏冬吐出飛進嘴里的鹽末,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種難言的苦澀,正如人類面臨的現實。
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規則的長方體,它的底部精確地模印著昔日海詳最深處的地形。顏冬注視著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變成一個小亮點融入浩蕩的冰環中。
冰環大約相當于銀河的寬度,由東向西橫貫長空。與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環不同,冰環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這使得它在空中呈現一條寬闊的光帶。這光帶由二十萬塊巨冰組成,環繞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個冰塊,并能看出它的形狀,這些冰塊有的自轉有的靜止,這二十萬個閃動或不閃動的光點構成了一條壯麗的天河,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莊嚴地流動著。
在一天的不同時段,冰環的光和色都不斷地變幻。
清晨和黃昏是它色彩最豐富的時段,這時冰環的色彩由地平線處的橘紅漸變為深紅,再變為碧綠和深藍,如一條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環在藍天上呈耀眼的銀色,像一條流過藍色平原的鉆石大河。白天冰環最壯觀的景象是日環食,即冰環擋住太陽的時刻,這時大量的冰塊折射著陽光,天空中出現奇偉瑰麗的焰火表演。依太陽被冰環擋住的時間長短,分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謂平行食,是太陽沿著冰環走過一段距離,每年還有一次全平行食,這天太陽從升起到落下,沿著冰環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這一天,冰環仿佛是一條撒在太空中的銀色火藥帶,在日出時被點燃,那璀璨的火球瘋狂燃燒著越過長空,在西邊落下,其壯麗之極,已很難用語言表達。正如有人驚嘆:“這一天,上帝從空中踱過。”
然而冰環最迷人的時刻是在夜晚.它發出的光芒比滿月亮一倍,這銀色的光芒撒滿大地。這時,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隊列,在夜空中莊嚴地行進。與銀河不同;這條浩蕩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個長方體的星星。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閃耀,這十萬顆閃動的星星在星河中構成涌動的波紋,仿佛宇宙的大風吹拂著河面.使整條星河變成了一個有靈性的整體……
在一陣尖嘯聲中;低溫藝術家最后一次從大空返回地面,懸在顏冬上空,一圈紛飛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覺得怎么樣。”它問。
顏冬沉默良久,只說出了兩個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這之前,他曾連續三天三夜仰望著冰環,不吃不喝,直到虛脫。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環,他覺得永遠也看不夠。在冰環下,他時而迷亂,時而沉浸于一種莫名的幸福之中,這是藝術家找到終極之美時的幸福,他被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個靈魂都融化于其中。
“作為一個藝術家,能看到這樣的創造,你還有他求嗎?”低溫藝術家又問。
“我真無他求了。”顏冬由衷地回答。
“不過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創造不出這種美,你太瑣碎。”
“是啊,我太瑣碎,我們太瑣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要養活啊。”
顏冬坐到鹽地上,把頭埋在雙臂間,沉浸在悲哀之中。這是一個藝術家在看到自己永遠無法創造的美時,在感覺到自己永遠無法超越的界限時,產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么,我們一起給這件作品起個名字吧,叫——夢之環,如何?”
顏冬想了一會,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好,它來自于海洋,或者說是海洋的升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海洋還具有這種形態的美,就叫——夢之海吧。
“夢之海……很好很好,就叫這個名字,夢之海。
這時顏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問,你在離開前,能不能把夢之海再恢復成我們的現實之海呢?”
“讓我親自毀掉自己的作品,笑話!”
“那么,你走后,我們是否能自己恢復呢?”
“當然可以,把這些冰塊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么送呢?”顏冬抬頭問,全人類都在豎起耳朵聽。
“我怎么知道。”低溫藝術家淡淡地說。
“最后一個問題:作為同行,我們都知道冰雪藝術品是短命的,那么夢之海……”
“夢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塊表面的濾光膜會老化,不再能夠阻攔熱光。但它消失的過程與你的冰雕完全不同,這過程要劇烈和壯觀得多:冰塊汽化;壓力使薄膜炸開,每個冰塊變成一個小慧星,整個冰環將彌漫著銀色的霧汽,然后夢之海將消失在銀霧中,然后銀霧也擴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著我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下一個作品。
“這將在多長時間后發生?”顏冬聲音有些發顫。
“濾光膜失效,用你們的計時,嗯,大約二十年吧。嗨,怎么又談起藝術之外的事了?瑣碎瑣碎!好了同行,永別了,好好欣賞我留給你們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據世界各大天文機構觀測,冰球沿垂直于黃道面的方向急速飛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時,突然消失在距太陽13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好像鉆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洞,以后它再也沒回來。
夢之海·下篇
第一節 紀念碑和導光管
干旱已持續了五年。
焦黃的大地從車窗外掠過,時值盛夏,大地上沒有一點綠色,樹木全部枯死,裂紋如黑色的蛛網覆蓋著大地,于熱風揚起的黃沙不時遮蓋了這一切。有好幾次,顏冬確信他看到了鐵路邊被渴死的人的尸體,但那些尸體看上去像是旁邊枯死的大樹上掉下的一根根干樹枝,倒沒什么恐怖感。這嚴酷的干旱世界與天空中銀色的夢之海形成鮮明的對比。
顏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帶的那壺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給,是妻子在火車站硬讓他帶上的。昨天單位里的職工鬧事,堅決要求用水來發工資,市場上非配給的水越來越少,有錢也買不到了……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頭一看是鄰座。
“你就是那個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從成為人類與低溫藝術家溝通的信使,顏冬就成了名人。開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溫藝術家走后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有種說法,說就是他在冰雪藝術節上激發了低溫藝術家的靈感,否則什么事都不會發生。大多數人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但有個發泄怨氣的對象總是好事,所以到現在,他在人們的眼中簡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謀。好在后來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們漸漸把他忘了。但這次他雖戴著墨鏡,還是被認了出來。
“你請我喝水!”那人沙啞地說,嘴唇上有兩小片干皮屑掉了下來。
“干什么,你想搶劫?”
“放聰明點兒,不然我要喊了!”
顏冬只好把水壺遞給他,這家伙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旁邊的人驚異地看著他,從過道上路過的列車員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們不敢相信竟有人這么奢侈,這就像有海時(人們對低溫藝術家到來之前的時代的稱呼)看著一個富豪一人吃一頓價值十萬元的盛宴一樣。
那人把空水壺還給顏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沒關系的,很快就都結束了。”
顏冬明白他這話的含義。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車,罕見的汽車也是改裝后的氣冷式,傳統的水冷式汽車已經嚴格禁止使用了。幸虧世界危機組織中國分部派了輛車來接他,否則他絕對到不了危機組織的辦公大樓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塵暴帶來的黃塵所覆蓋,見不到幾個行人,缺水的人在這于熱風中行走是十分危險的。
世界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已經奄奄一息了。
到了危機組織辦公大樓后,顏冬首先去找組織的負責人報到。負責人帶著他來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告訴他這就是他將要工作的機構。顏冬看看辦公室的門,與其它的辦公室不同,這扇門上沒有標牌,負責人說:
“這是一個秘密機構,這里所有的工作嚴格保密,以免引起社會動亂,這個機構的名稱叫紀念碑部。”
走進辦公室,顏冬發現這里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頭發太長,有的人沒有頭發;有的人的穿著在這個艱難時代顯得過分整潔,有的人除了短褲外什么都沒穿;有的人神色憂郁,有的人興奮異常……中間的長桌上放著許多奇形怪狀的模型,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歡迎您,冰雕藝術家先生!”在聽完負責人的介紹后,紀念碑部的部長熱情地向顏冬伸出手來,“您終于有機會把您從外星人那里得到的靈感發揮出來,當然,這次不能用冰為材料,我們要創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這是在干什么?”顏冬不解地問。
部長看看負責人又看看顏冬;說:“您還不知道?我們要建立人類紀念碑!”
顏冬顯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類的墓碑。”旁邊一位藝術家說,這人頭發很長,衣衫破爛,一副頹廢派模樣,一手拿著一瓶二鍋頭喝得很有些醉意。這東西是有海時剩下的,現在比水便宜多了。
顏冬向四周看看說:“可……我們還沒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負責人說,“我們應該做最壞的打算,現在是考慮這事的時候了。”
部長點點頭說:“這是人類最后的藝術創作,也是最偉大的創作,作為一名藝術家,還有什么比參加這一創作更幸福的嗎?”
“其實都他媽多……多余!”長發藝術家揮著酒瓶說,“墓碑是供后人憑吊的,沒有后人了,還立個烏碑?”
“注意名稱,是紀念碑!”部長嚴肅地更正道.然后笑著對顏冬說,“雖這么說,可他提出的創意還是不錯的:他提議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顆牙齒,用這些牙齒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個牙齒上刻一個字,足以把人類文明最詳細的歷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個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這是對人類的褻瀆!”另一位光頭藝術家喊道,“人類的價值在于其大腦,他卻要用牙齒來紀念!”
長發藝術家又掄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齒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還活著!”顏冬又嚴肅地重復一遍。
“但還能活多久呢?”長發藝術家說,一談到這個話題,他的口齒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農業全面絕收已經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業已經停產,剩下的糧食和水,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這群廢物,”禿頭藝術家指著負責人說,“忙活了五年時間,到現在一塊冰也沒能從天上弄下來!”
對禿頭藝術家的指責,負責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以人類現有的技術,從軌道上迫降一塊冰并不難,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塊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繞地球運行的二十萬塊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傳統手段,用火箭發動機減速使其返回大氣層,就需制造大量可重復使用的超大功率發動機,并將它們送入太空,這是一個巨大的技術工程,以人類目前的技術水平和資源貯備,有許多不可克服的障礙。比如說,要想拯救地球的生態系統,如果從現在開始,需要在四年時間里迫降一半冰塊,這樣平均每年就要迫降兩萬五千塊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時人類一年消耗的汽油還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氫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類,制造它們所消耗的能量和資源,是生產汽油的上百倍,僅此一項,就使整個計劃成為不可能。”
長發藝術家點點頭:“所以說末日不遠了。”
負責人說:“不,不是這樣,我們還可以采取許多非傳統非常規方法,希望還是有的,但在我們努力的同時,也要做最壞的打算。”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顏冬說。
“為最壞的打算?”長發藝術家問。
“不,為希望。”他轉向負責人說,“不管你們召我來干什么,我來有自己的目的。”他說著指了指自己帶的那體積很大的行羹,“請帶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禿頭藝術家驚奇地問。
“我從事應用光學研究,職稱是研究員,除了與你們一樣做夢外,我還能干些更實際的事。”顏冬掃了一眼周圍的藝術家說。
在顏冬的堅持下,負責人帶他來到了海洋回收部。這里的氣氛與紀念碑部截然不同,每個人都在電腦前緊張地工作著。辦公室的正中央放著一臺可以隨意取水的飲水機,這簡直是國王的待遇,不過想想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見到海洋回收部的總工程師后,顏冬對他說:“我帶來了一個回收冰塊的方案。”說著他打開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長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著他又拿出一個約一米長的圓筒。顏冬走到一個向陽的窗前,把圓筒伸到窗外擺弄著,那圓筒像章一樣撐開,“傘”的凹面鍍著鏡面膜,使它成為一個類似于太陽灶的拋物面反射鏡。接著,顏冬把那根管子從反射鏡底部的一個小圓洞中穿過去,然后調節鏡面的方向,使它把陽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個刺眼的光斑投到室內的地板上,由于管子平放在地上,那個光斑呈長橢圓形。
顏冬說:“這是用最新的光導纖維做成的導光管,在導光時衰減很小。當然,實際系統的尺寸比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徑二十米左右的拋物面反射鏡,就可以在導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個溫度達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顏冬向周圍看看,他的演示并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師們扭頭朝這邊看看,又都繼續專注于自己的電腦屏幕不再理會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靜電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煙,才有最近的一個人走了過來,說:“干什么,還嫌這兒不熱?”同時把導光管輕輕向后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脫離了反射鏡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雖然還在,但立刻變暗了許多,失去了熱度。顏冬驚奇地發現,這人擺弄這東西很在行。
總工程師指指導光管說:“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喝點水吧。聽說你是坐火車來的,從長春到這兒的火車居然還開?你一定渴壞了。”
顏冬急著想解釋自己的發明.但他確實渴壞了,冒煙的嗓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錯,這確實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總工程師遞給顏冬一杯水。
顏冬一口氣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著總工程師問:“您是說,已經有人想到了?”
總工程師笑著說:“與外星人相處,使你低估人類的智力了。其實,在低溫藝術家把第一塊冰送到軌道上時,這個方案就已經有很多人想到了。后來又有了許多變種,比如用太陽能電池板代替反射鏡,用電線和電熱絲代替導光管,其優點是設備容易制造和運送,缺點是效率不如導光管方案高。現在,對它的研究已進行了五年,技術上已經成熟,所需的設備也大部分制造出來了。”
“那為什么還不實施?”
旁邊的一名工程師說:“這個方案,將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這部分水或變成推進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氣時被高溫離解。”
總工程師扭頭對那名工程師說:“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美國人最新的計算機模擬表明,在電離層之下,再入時高溫離解產生的氫氣會立刻同周圍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溫離解的損失以前被高估了,總損失率估計為百分之十八。”他又轉頭向顏冬,“但這個比例也夠高的了。”
“那你們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來的方案嗎?”
總工程師搖搖頭:“惟一的可能是用核聚變發動機,但目前我們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變。”
“那為什么還不快些行動呢?要知道,猶豫不決的話地球會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總工程師堅定地點點頭:“所以,在長時間的猶豫之后我們決定行動了,很快,地球將為生存決一死戰。”
第二節 回收海洋
顏冬加人了海洋回收部,負責對已生產出的導光管進行驗收的工作,這雖不是核心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實。
在顏冬到達首都一個月后,人類回收海洋的工程開始了。
在短短的一個星期內,從全球各大發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運載火箭發射升空,把五萬噸荷載送入地球軌道。然后,從北美的發射基地,二十架航天飛機向太空運送了三百名宇航員。由于沿同一航線頻繁發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長久不散的火箭尾跡,從軌道上看,仿佛是從各大陸向太空牽了幾根蛛絲。
這批發射,把人類在太空的活動規模提高了一個數量級,但所使用的技術仍是二十一世紀初的,這使人們意識到,在現有的條件下,如果全世界齊心協力孤注一擲干一件事,會取得怎樣的成就。
在直播的電視中,顏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個冰塊上安裝減速推進系統的過程。
為了降低難度,首批迫降的冰塊都是不自轉的。三名宇航員降落在這樣一個冰塊上,他們攜帶著如下裝備:一輛形狀如炮彈、能夠在冰塊中鉆進的鉆孔車,三根導光管,一根噴射管,三個折蓋起來的拋物面反射鏡。只有這時才能感覺到冰塊的巨大,他們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個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強烈的陽光下,腳下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測。在黑色的天空上,遠遠近近懸浮著無數個這樣的水晶星球,有些還在自轉著。周圍那些自轉或不自轉的冰塊反射和折射著陽光,在三名宇航員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進行著令人目眩的光與影的變幻。向遠處看,冰環中的冰塊看去越來越小,密度卻越來越大,漸漸縮成一條致密的銀帶彎向地球的另一面。距離最近的一個冰塊與他們所在的這塊間距只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軸為軸自轉著,在他們眼中這種自轉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氣勢,仿佛三只小螞蟻看著一幢水晶摩天大樓一次次倒塌下來。這兩個冰塊在一段時間后將會因引力而相撞,結果將使濾光膜破裂,冰塊解體,破碎后的冰塊將很快在陽光下蒸發消失。這種相撞在冰環中已發生了兩次,這也是首先迫降這塊冰的原因。
操作開始后,一名宇航員啟動了那輛鉆孔車,鉆頭旋轉起來,冰屑呈錐狀向外飛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鉆孔車鉆破了冰面那層看不見的濾光膜,像一枚被擰進去的螺絲一樣鉆進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個圓形的鉆洞。隨著鉆洞向冰層深處延伸,在冰層中隱約可以看到一條不斷延長的白線。到達預定深度后,鉆孔車轉向,沿另一個方向駛出冰面,這就形成了另一條鉆洞。最后,向冰塊深處打四條鉆洞,它們相交于冰層深處的一點。接下來,宇航員們把三根導光管插人三個鉆洞,再把一根噴射管插入直徑較大的第四條鉆洞,噴射管的噴口正對著冰塊運行的方向。然后,宇航員用一根細管向導光管、噴射管與洞壁之間填充某種速凝液體,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后,他們張開了拋物面反射鏡。如果說回收海洋的最初階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術的話,那就是這些反射鏡了。它們是納米科技創造的奇跡,在折合起來時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張開后形成一面直徑達五百米的巨型反射鏡。這三面反射鏡,像冰塊上生長的三片銀色的荷葉。宇航員們調整導光管的伸出端,使其受光端頭與反射鏡的焦點重合。
在冰層深處三條鉆洞的交點,出現了一個明亮的光點,它像一個小太陽,照亮了大冰塊中神話般的奇景:銀色的魚群,隨波浪舞動的海草……這一切在瞬間凍結時都保持著栩栩如生的姿態,甚至連魚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氣泡都清晰可見。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另一個也在回收中的冰塊里,導光管導入冰層深處的陽光照出了一個
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條長達二十多米的藍鯨!這就是人類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層深處的光點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變成了一個白色光球,隨著被融化的冰體積的增加,光球漸漸膨脹。當壓力達到預定值后,噴射管噴嘴上的蓋板被沖開了,一股洶涌的蒸汽流急速噴出;由于沒有阻力,它呈一個尖尖的錐形向遠方擴散,最后在陽光中淡化消失了;還有一部分蒸汽進入了另一個冰塊的陰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陰影中閃閃發光的費火蟲。
首批一百個冰塊上的減速推進系統啟動了,由于冰塊質量巨大,系統產生的推力相對來說很小,所以它們須運行少則十五天多則一個月的時間,才能使冰塊減速到墜入大氣層的速度。在墜落之前,宇航員們將再次登上冰塊,取回導光管和反射鏡。要全部迫降二十萬個冰塊,這些設備應盡可能重復使用。
以后對自轉的冰塊的回收操作要復雜許多,推進系統將首先剎住其自轉,再進行減速。
第三節 冰流星
顏冬與危機委員會的人們一起來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觀看第一批冰流星的墜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著強烈的陽光,不戴墨鏡是睜不開眼的。但這并沒有使顏冬想起自己的東北故鄉的雪原,因為這里是地獄般炎熱,地面氣溫接近50攝氏度;熱風吹起鹽塵,打得臉生疼。在遠處,有一艘十萬噸油輪;那巨大的船體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幾層樓高的螺旋槳和舵上覆滿了鹽層。再看看更遠處連綿的白色群山,那是人類從未見過的海底山脈,顏冬的腦海中頓時涌出兩句詩:
大海是船兒的陸地,黑夜是愛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經歷了這樣的災難,還擺脫不了藝術家的思維。
一陣歡呼聲響起,顏冬抬頭向人們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橫貫長空的銀色冰環中,出現了一個紅色的亮點。這亮點飄出了冰環,膨脹成一個火球,火球的后面拖著一條白色的尾跡,這水蒸汽尾跡越來越長越來越粗,其色彩也更濃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數十塊,每一塊又繼續分裂,每一小塊都拖著長長的白尾,這一片白色的尾跡覆蓋了半個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圣誕樹,每根樹枝的枝頭都掛著一盞亮閃閃的小燈……
更多的冰流星出現了,超音速音爆傳到地面,像滾滾的春雷。天空中舊的水蒸汽尾跡在漸漸淡化,新的屋跡不斷出現,使天空被一張錯綜復雜的白色巨網所覆蓋,現在,已有幾萬億噸的水重新屬于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是也有一個較大的碎冰塊直接墜落到地面,墜落點距離顏冬所在的地方約四十公里,海底平原在一聲巨響中震動不已,在遠處的山脈間騰起一團頂天立地的白色蘑菇云。大團的水蒸汽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并隨風漸漸擴散,變為天空中的第一片云層。后來,云多了起來,第一次擋住了炙烤大地五年的烈日,并蓋滿了整個天空,顏冬感到一陣沁人心脾的涼爽。
后來,云層變黑變厚,其中紅光閃閃,不知是閃電,還是仍在不斷墜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這是即使在有海時也罕見的大暴雨。顏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歡呼狂奔,他們覺得靈魂都在這雨中溶化了。但后來大家只好都躲回車內或直升機里,因為這時人在雨地中會窒息。
雨一直下到黃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現了許多水洼,在從云縫中露出的夕陽下閃著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剛睜開的眼睛。
顏冬隨著人群,踏著粘稠的鹽漿,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飽和鹽水撒到自己的臉上,任它和淚水一同流下,便咽著說:
“海啊,我們的海啊……”
尾 聲
十年以后。
顏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著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著那套保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幾把形狀各異的刀鏟,一個錘子,一只噴水壺。他跺跺腳,證實江面確實凍住了。松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這是第一次封凍,而旦是在夏天封凍。由于干旱少雨,同時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勢能在大氣層中轉化為熱能,全球氣候一直炎熱無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階段,最大體積的冰塊被迫降,這些冰塊分裂后的碎塊也較大,大多直接撞擊地面。除了幾座城市被摧毀外,撞擊激起的塵埃擋住了太陽的熱量,使全球氣溫驟降,地球進入了新的冰期。
顏冬抬頭看看夜空,這是他童年時看到的星空,冰環已經消失,只有從快速的運動中才能把太空中殘余的少量小冰塊與群星的背景區分開來。夢之海又變回現實的海,這件宏偉的藝術品,其絕美與噩夢一起永遠銘刻在人類的記憶中。
雖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經結束,但以后的全球氣候肯定仍是極其惡劣的,生態還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在可以看到的未來,人類的生活將是十分艱難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滿足。確實,冰環時代使人類學會了滿足,但人類還學會了更重要的東西。現在,世界危機組織改名為太空取水組織,另一個宏大的工程正在計劃中:人類打算飛向遙遠的類木行星,把木星衛星上和上星光環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彌補地球在海洋回收過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們首先打算用已經掌握的冰塊驅動技術,驅動土星光環中的冰塊駛向地球,當然,在那樣遙遠的距離上.陽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變來汽化冰塊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于木星衛星上的水。要用更復雜和龐大的技術才能取得,已經有人提出把整個木衛二從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來。使其駛向地球,成為地球的第二個衛星。這樣,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于百分之十八,這可以使地球的生態系統變得天堂般美好。當然,這都是遙遠未來的事,活著的人誰都沒有希望看到它實現。但這希望使人們在艱難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這是人類從冰環時代得到的最大財富:回收夢之海使人類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會了他們做以前從不敢做的夢。
顏冬看到遠處的冰面上聚著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過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來,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來接著跑。
“哈哈,老伙計!”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顏冬熱情擁抱。顏冬認出來了,他就是冰環時代之前好幾屆冰雪藝術節的冰雕評委之一。顏冬曾發誓不再同這些評委說話,因為上一屆藝術節上的冰雕特等獎,顯然是基于那個妙齡女作者的臉蛋和身段而不是基于她的作品。接著,他又認出了其他幾個人,大都是冰環時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這個時代的所有人一樣,他們穿著破爛,苦難和歲月已把他們中許多人的雙鬢染白。現在,顏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覺。
“聽說,冰雪藝術節又恢復了?”他問。
“當然,要不咱們到這兒來干什么?”
“我尋思著,日子這么難……”顏冬裹緊了破大衣,在寒風中發抖,不停地跺著凍得麻木的腳,其他人也同他一樣,哆嗦著,跺著腳,像一群乞丐難民。
“咄,日子難怎么了,日子難不能不要藝術啊,對不對?”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著架說。
“藝術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另一個人說。
“去他媽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顏冬大聲說,眾人都大笑起來。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們回顧著這十幾年的艱難歲月,他們挨個數著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們重新把自己從一群大災難的幸存者變目為藝術家。
顏冬掏出了一瓶二鍋頭,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傳著喝了暖暖身子。然后他們在空曠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鋸,直到它能在嚴寒中啟動。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鋸嘩曄作響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飛濺,很快,他們從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塊晶瑩的方冰。
劉慈欣,祖籍河南,長于山西,高級工程師,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科幻小說作家代表人物。
自1999年處女作《鯨歌》問世以來,劉慈欣已發表短篇科幻小說三十余篇、出版長篇科幻小說六部,九次榮獲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他的長篇代表作《三體》三部曲被普遍認為是中國科幻文學的里程碑之作,將中國科幻推上了世界的高度。
劉慈欣的作品宏偉大氣、想象絢麗,既注重極端空靈與厚重現實的結合,也講求科學的內涵和美感,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和鮮明的個人風格,為中國科幻確立了新高度。
圖片來源于網絡搜索
唐門英雄傳第三章
第三章 機會來了
是的,神界需要一個機會, 只是,就連唐三自己也沒想到,這個機會來得如此之快。上百位神柢全都集中在神界中樞周圍。唐三高居主位,此時此刻,無論是他,還是下面這些神衹,臉上都露著興奮之色。就在剛才,神界中樞突然感受到了一股來自時空亂流之外的吸力。這個機會突如其來。從吸力出現到消失,只持續了數秒時間,但神界中樞的瞬間預警立刻讓從神界穩固下來到現在,等待了數月的眾神大為興奮。唐三毫不猶豫地將實力較強的神衹都召了過來。姬動有些緊張地看向唐三:“不會只出現那一 -次吧?”唐三搖搖頭,道: “不會的,時空亂流有它的特點,它不是那種直線的變化,而是會盤旋著飛行。之前那股吸力不弱,所以神界中樞第一時間就感受到了。那么,很有可能就會有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我們先做好準備,不能放過-切可能。眾神頷首。唐三一步跨出,來到神界中樞前方:“大家準備吧, 齊心協力。”“齊心協力!”眾神同時高聲說道。唐三雙手按出,按在面前的神界中樞之上,剎那間,他整個人的身體都變得明亮起來,他毫無保留地將神力向神界中樞內傳送。姬動、烈焰、霍雨浩、周維清、融念冰五人緊隨其后,在他們身后的是級神柢,然后是一級神衹,最外圈的則是三級神柢。眾神同時釋放神力,全力向神界中樞內注人。 唐三的雙降化為金色,通過神界中樞,他的感知力瞬問提升到了極致。作為第一神王,神界委員會的至高神王,此時,在眾神的輔助下,整個神界猶如他的軀體一般,被他所控制。時空亂流內的能量是極其多的,否則也不可能將神界卷走,而此時此刻,免借著眾神的力量,唐三控制著整個神界輕微地晃動起來。時空亂流內的能量極其黏稠,就像是蜘蛛網-般,黏著整個神界。就算集中所有神祗的力量,也不可能擺脫這蜘蛛網般的能量。而唐三現在所做的,就是盡可能地讓這“蜘蛛網”松動。這樣一來, 一旦有外界的力量加人,那么,他就有可能立刻帶著神界擺脫現在的束縛,脫離時空亂流。當然,這一切都是理論上存在的情況,究竟能否實現,唐三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給出肯定的結論,但至少,這是目前唯一的機會。神界輕輕地晃動著,艱難地在時空亂流中掙扎,眾神隨之變得緊張起來。要知道,發動這么一次掙脫,對于神界來說本身也是巨大的消耗,旦無法脫離的話,這次消耗會令神界對時空亂流的抵抗力減弱幾分,如果嘗試的次數多了,那么,就會加速神界崩潰的速度。“來了,準備!”唐三突然大喝一聲。身為神界中樞的核心掌控者,他的感覺是最敏銳的。他突然發現,一股吸力從神界一側傳來。這股吸力相當強,以至于整個時空亂流都出現了瞬間的偏移、變形。在唐三的控制下,整個斗羅神界瞬間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大量神力向外釋放,強行將纏繞在唐三身上的時空亂流通開幾分,迅速朝著那股吸力撞去,那股吸力確實很強,瞬間就和神界的力量結合在了一一起,帶動著神界向外移唐三眼中光芒大散,毫無保留地向外釋放自身的魂力,在他背后,兩道光芒同時閃現,燦金色的海種三又戟、暗紅色的修羅創同時出現,兩大超神器同樣是光芒大放,將自身能量源源不絕地注入唐三體內。“轟” 神界猛地撞擊在了時空亂流邊緣。時空亂流內的能量本身就帶有毀滅之力,最外側是它最圣韌的地方,只有沖出這層包圍,神界才能脫離時空亂流,。整個神界劇烈震傷, 眾神心情忐忑,作為神界中樞的六大掌控者,包括唐三在內的六人身上同時光芒大放,這是他們在竭盡全力用自身力量守護神界。唐三突然眉頭緊蹙, 因為他明顯感覺到, 時空亂流邊緣的強韌程度超出了他 的預判,這一下,神界不但沒有沖出去, 竟然還被反彈回來,雖然沒有破碎,但 很明顯,這次是無法沖出去了。壞了!唐三的心揪緊了,這樣的機會, 很可能在未來千百年都未必能夠碰到一次 啊!可他們真的已經竭盡全力了, 依舊沒能沖出去。正在這時,突然,融念冰大叫聲, “還有!”唐三瞬向驚醒,老不猶豫地張明, 噴出一口金紅色鮮血,鮮血活在神界中樞之上。受到神王之血的刺激,整個神界中樞瞬間光芒大放,劇烈的能量波動驟然向外釋放。整個神界瞬間蒙上了一層金色光暈,神界中樞內部,生命與毀滅兩顆種子同樣是光芒大放。創生之力進射,與神界中樞融為-體。一股比先前更強的吸力就在這個時候降臨在整個神界之上。下一瞬,唐三控制著神界,宛如顆燃燒著的流星一般,再次朝著時空亂流邊緣發起了碰撞。“轟隆隆!”整個神界劇烈地震顫起來,甚至連神界中樞在這 瞬間都出現了“咔嚓”的破碎聲。這一下,唐三已經用出了全部的力量。唐三等六人同時噴血,用自身的神王之血刺激神界中樞守護住神界。成功與否,在此一舉。整個神界中樞內原本混沌的光量突然變,一切都變得通透起來,浩瀚無垠的宇宙, 漫天的星光,都在這一瞬投影在整個神界中樞之中。他們成功了!
看完點個贊吧!QAQ,手機識別文字還要修改錯別字好累QAQ
八百里加急是什么速度?看楊貴妃的荔枝和岳飛12道金牌就知道
導讀:“八百里加急”是什么速度?看楊貴妃的荔枝和岳飛12道金牌就知道
通過對古裝電影、小說等文藝作品中的古代生活的解讀,我相信每個人對“八百里里加急”這個詞并不陌生。但是“八百里加急”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從字面上解釋,八百里加急意味著一天跑完800里。從現代的角度來看,八百里加急的意味著指令一天內送達的古代快遞。事實上,八百里加急的是在緊急情況下最快的物件傳輸。
“八百里加急”具體有多快?一天的時間內行程八百里,在現在看起來沒什么了不起,但在交通極其不便的古代,它已經是一個極其可怕的速度了。著名詩人岑參曾在他的詩中描述了八百里加急的情景。驛馬穿過一個又一個驛站,像流星一樣在路上疾馳。拂曉離開咸陽的“快遞員”可以在晚上到達800里外的隴山。岑參在他的詩中將信使比作流星,這表明當時人們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感到驚奇。
說起“八百里加急”,必須提到能提供日行800里速度的基礎設施——“驛站”。事實上,是否有千里馬仍是一個值得調查的問題。日行800里不是一匹馬跑的工作里程,而是由許多速度快的馬以長距離接力的形式分階段跑的。每當一個驛站換馬,這個驛站就不斷地被傳遞下去。中繼站的功能是準備精力充沛的快馬,幫助中繼站快速準確地完成任務。當然,中繼站不僅幫助中繼,它還具有許多其他功能。
比如傳遞文件時,軍事文件為第一級,次下級之間和軍事無關的材料,均分為二級或慢級;招待來往的官員和軍隊;還要管理崗位領導、崗位警衛、崗位人員和驛馬。崗位領導應對所有費用進行統計和預算。當時的一個小驛站是整個國家信息網絡的節點,連接著前前后后,在我國古代的信息傳遞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郵驛在我國已經有3000多年的歷史了。早在秦漢時期,中國就建立了信息傳遞機構,形成了郵政系統。
隋唐時期,郵局業務發展興盛。據《大唐六典》記錄,全盛時期全國共有1600多家郵局,共有20000多人在郵局工作,其中包括大約17000名郵局工作人員。郵局每隔20里就在郵局上方設立一個。郵局也采取多種形式,包括水站和地站。
那時,為了滿足楊皇妃吃荔枝的欲望,唐玄宗設置了驛道供騎乘和交通。八百里加人從2000里外的涪陵, 四川,趕到長安,荔枝好不容易保存了三天。三天內走了2000多英里。這表明當時八百里加的速度很快,但也可以想象,無數的信使和驛馬在轉移過程中死去。
楊貴妃的荔枝
當時唐明皇的妃子楊玉環喜歡吃荔枝,但荔枝是江浙的產品,從當時的快遞速度來看,72小時內不可能把荔枝送到長安城。因此,為了取悅他心愛的妃子,唐玄宗特意安排了當時最快的“快遞”,也就是八百里加急,送荔枝給妃子享用。
然而,八百里加急在古代不是隨便使用的。只有當一場大災難或戰爭發生時,朝廷才采取這一緊急措施。李隆基用“八百里加急”只是為了取悅楊貴妃。這和“烽火戲諸侯又有什么不一樣呢?最終,一場“安安史之亂”打敗了大唐,大唐的榮耀由繁榮變為衰落。
然后,我們不禁想知道如何在幾天內以古老的傳輸速度交付物品。八百里加急得多快,使得楊皇妃看到后就笑逐顏開呢?
今天,讓我們簡單談談八百里加急的緊迫性。在古代的我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快遞。當時,運輸相當單一,貨物只能通過運輸或水路運輸。然而,這需要很多時間。如果發生一場特別大的戰爭,朝廷做出戰略回應將為時已晚。
因此,為了滿足這種需要,歷代王朝創造了一種特殊的“快遞業”,也就是我們現在通常所說的“800里加急”。由于當時只能用馬車來傳遞信息,為了防止信息被耽擱太久,他們專門建造了幾個中繼站,并在中繼站之間裝備了幾匹快馬。當緊急信息到達中繼站時,中繼站毫不停頓地趕到下一個中繼站,從而使信息或實物在規定的時間內交付。
然而,我們知道馬的體力和古老的交通網絡并沒有發展起來。即使貨物以這種方式運輸,它們一天也只能走500里。
從地圖上可以看出,當時從南方的江浙到長安的直線距離是820公里,當然實際距離會更遠一些,而且信使還可能要爬很多山路。可以說,這使得“800里加急”的貨運速度更加困難,而且古代沒有像我們今天這樣多的快運通道來運送貨物。一天走500里或250公里已經是極限了,800里加急可以連續不停地在三天內送到楊貴妃那里,這說明他們當時實在是太難了,同時也說明了“800里加急”有多快。
“800里加急”從江南花了三天時間才到達長安城,可見他們的速度非常快。就古代交通水平而言,這的確不容易。然而,這個本該為國家服務的“800里加急”,實際上卻成了唐明皇讓他的妃子們發出笑聲的工具。800里加急不僅代表了唐代快遞的貨運速度,但也代表了唐明皇的不端行為,正是因為唐明皇的不端行為。最終,長安兩次淪陷,大唐輝煌的神話走到了盡頭。
岳飛12道金牌
在宋朝,信使由士兵擔任。快遞的規模沒有唐朝大,因此有了“急遞鋪”。當時的急遞就是“800里加急”。他們在驛馬的脖子上系上銅鈴。在去郵局的路上,他們白天搖搖鈴,晚上舉著火把,警告行人讓路,不要殺人。每一站都會換一個驛馬,每幾站都會換一個信使,風雨無阻,日夜兼程。郵資分為三個等級,以最快的速度投遞,它被用來傳遞軍事文件,日行400英里,帶有朱漆金牌的日行500里。那時,岳飛被宋高宗逼著在一天之內從前線撤回,12枚金牌從臨安送達岳飛手中,而當時前線正處于有利之地。這枚金牌是上面提到的朱漆金牌,意思是緊急的。岳飛在前線一天內獲得的12枚金牌,可見速度之快,然而岳飛先前在前線做出的部署卻因此毀于一旦。
在古代,只有當一個非常緊急的軍事形勢和一個關于國家的重大事件,800里加急才被用來傳遞信件。充當快遞員的士兵在這個時候跑死是很常見的。如果快遞系統稍差一點,就有可能因過度工作而死亡。因此,800里加急的信使和馬匹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驛館負責信息傳遞,因為事關一個朝代的興衰,因此被歷代君王所重視。尤其是唐朝,對郵局實施了嚴格的法律,并對所有與郵局有關的事務做出了詳細的規定。郵局工作人員如有任何錯誤,將追究相關責任并嚴肅處理。
古代“八百里加急”,為何強盜不敢下手?
有人可能會問:如果士兵在執行緊急任務時遇到強盜搶劫,該怎么辦?當士兵使用“八百里加急”來傳遞信息時,為了能夠盡可能快地到達目的地并減輕所有可以減輕的重量,他們自然不攜帶武器或任何防身用具。這樣不僅自己可以節省體力,馬匹也能夠跑得更快,他們可以說是真的手無寸鐵,但他們為什么不怕搶劫呢?因為強盜也有智商。
其實在歷史上,800里加急的信件或實物被強盜搶劫的這種事很少發生。
具體來說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八百名里加急件的信使將綁黃旗在身上,高呼“阻者死,逆者亡”,黃色是皇室使用的高貴顏色。強盜應該知道這是朝廷交付的貨物。即使他們有勇氣,他們也不敢公開反對朝廷。
第二,古代法律規定,如果任何人膽敢拖延或搶劫緊急軍事文件,如果造成嚴重后果,他或她將被判處死刑,與家人一起絞死。
第三個原因:八百個里加急一般都是緊急的軍事文件,東西不值錢,對劫匪來說無利可圖,劫匪不必冒險去挑起戰火。
畢竟,“八百里加急”的信息,那是誰都不敢耽擱的,否則信差不會自己跑死也會不停的跑,如果因為劫匪的搶劫,而導致信息沒有及時傳播,甚至導致了戰爭的失敗,信差必然會死,這些劫匪敢搶也會遭到朝廷的猛烈報復,財產被奪和全家抄斬那是必然的。那么劫匪是如何判斷這是不是“800 里加緊急件”的呢?主要原因是這些士兵會帶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腰牌。看到這個腰牌,強盜就能認出傳令官的身份,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古代“八百里加急”,為何強盜不敢下手?不是不敢,是東西不值錢!
太陽的熱度來自于哪里,為什么他會放出這么熾熱的光芒
太陽的表面溫度約5 5001,這比煉鋼爐內沸騰著的鋼水溫度大 約高3倍。其實太陽的威力,不僅是因為表面溫度高,還在于它的體積 碩大無朋。平時看起來,太陽和月球差不多大小,但實際上它們的直徑 相差近400倍。人們所見太陽的那部分稱“光球”,其直徑達140萬千米, 相當于從地球到月球打兩個來回。以質量計,太陽的質量大約是2 000 億億億噸,是地球質量的33萬倍,月球質量的2 680萬倍。在整個太陽 系中,太陽的質量絕對占了大頭:99.865%。
自古以來,人們在感謝太陽的光和熱時,總不免擔心太陽會不會 154有朝一日像火爐那樣熄滅?為了弄清這個問題,科學家們一定要設法 揭幵太陽發光發 熱的奧秘。
太陽為什么 會發光發熱?人 們最先想到的是 火爐,把太陽比作 一座極大的火爐。
火爐中只要加人 燃料就會燃燒,燃燒時當然會放出光和熱來,爐子越大越旺,熱量越多。要發出如太陽那樣的能量,每 秒鐘至少要燒掉幾千億億噸優質煤。那么,即使太陽全部由這種優質 煤組成,又保證有足夠的氧讓它完全燃燒,那它的壽命也是屈指可數 的——最多不超過6 000年!人類誕生至今已有百萬年歷史了。
后來人們想到了流星。因為流星的速度巨大,動能很高。月面上 的累累坑洞,直徑幾千米、幾十千米的環形山,都是大小流星沖撞的結 果。一顆質量僅1克(約綠豆般大小)的流星,在以40千米/秒的速度 下落時,足以產生200千卡的熱量,與燃燒250克優質煤發出的熱量相 當。可要達到規模如太陽的能量,每秒鐘降落于日面的流星需達4.7萬 億噸。但這樣,太陽的質量約1 000萬年就會增加1倍。何況太空中哪 有這么多的流星?
還有一些科學家設想出了別的能量來源。例如,通過收縮發光、 放射性元素蛻變放熱等,可他們最終都過不了數字運算這一道關口。 到20世紀30年代,似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及提出的“質能關系”為解決太陽能源之謎 帶來了曙光。愛因斯坦指出,質量和能量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如在反應 中損失的質量為M,則必然得到MC2的能量(其中C為光速)。1937— 1938年間,一些科學家提出了恒星(包括太陽)能量來源于氧聚變為氦 的熱核反應。其方程很復雜,但歸根到底可簡化為4H — He,即4個氫 原子核(即質子)在高溫、高壓下會聚合成一個氦原子核。
我們常把這兩種物質的相對原子質量分別取為1和4,仔細研究 后發現,氧原子核的相對質量不是1,而是1.007 3,氣原子核的相對質 量也不是4而是4.002 6,由此可知,反應前的相對質量約為4.029 2, 它比反應后的氦原子核相對質量大0.026 6(更精確的計算值為 0.028 697)。這是一個小得幾乎不能再小的值,但奧妙正在這里。正 是這么一個極小的質量虧損,變成了巨大的能量。因為反應是大規模 進行的,4.03千克氫聚變后,生成了大約4千克氦,而其中有0.71 % (即 28克)氫“不翼而飛”。根據“質能公式”可知,它們將化作1 300萬億 焦的巨大能量。由計算可知,在太陽內部,每一秒鐘內即有6億噸氫聚 合而成為59 574萬噸氦,另外有大約426萬噸物質轉化成太陽所發出 的巨大能量。每秒消耗6億噸氫,當然非同小可,但考慮到太陽的質量 是2 000億億億噸,其中90%是氫,所以足夠讓它這樣燒上1 000億年。 當然,由于核反應是在太陽最內部的深層進行的,外面的氫幾乎“毫無 用處”。但即便是按內部核心處的氫計算,也足以維持100億年。現 在太陽的年齡約47億?50億歲,至少還可讓我們高枕無憂地過上50 億年……
奇案故事:轟動咸豐的合州人命案
大家好,我是講故事的袁大頭,今天給大家分享一個轟動清朝西南的大案,蜿蜒曲折的嘉陵江,自陜西嘉陵谷奔騰直下,到四川合州城收納了涪江、渠江兩大支流,水量大增,形成了一段十分寬闊的河道。三條江水橫穿過附近的華瑩山,造就了聞名四川中部的嘉陵江小三峽,自古以來此處就是文人墨客十分憧憬的名勝風景區。三江交匯的合州郡(今稱合川),是四川盆地中部水陸運輸的要沖。這里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盛產紅桔、油菜籽,堪稱川中的漁米之鄉。
清咸豐年間,合州郡出了一樁轟動西南的殺人案,由于貪官昏憒,惡吏營私,幾乎將一位清白貞潔的女子定成奸淫之罪。幸虧總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機智精細的縣令,歷盡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兇伏法。合州人命案斷清后,這三江交匯的合州郡就更引起人們的注意,清末至今,合州竟成了四川一處旅游勝地,而凡是到合州來的人,總喜歡聽人講述一下這個案子的始末。
咸豐年間,合州城東的七澗橋,住著一戶姓鞠的人家。全家四口人,家主名叫鞠海,娶妻向氏,夫妻倆只有一個獨子名叫鞠安,這年也二十歲了,娶了附近周家女子為妻,新婚剛過尚未生于。鞠氏婆媳兩代都有些姿色,婆母向氏剛剛四十出頭,由于膚色白晰容顏清秀,看起來也就是三十歲的樣子,媳婦周氏過門以前就是七澗橋出名的美人,如今青春年少,比婆婆更多幾分嫵媚。因此七澗橋的老戶都說鞠家祖上有德,代代進美人。
那鞠海、鞠安父子靠祖傳的治療蛇傷絕技,專以行醫為業。附近的村民不管被什么樣的毒蛇咬傷,只要還有一口氣,送到鞠家無不手到病除。因此,鞠家蛇醫在方圓上百里內頗有名望。鞠海為人善良,從不恃技要挾病人,所收醫資很低,碰上貧困人家,還常常倒貼藥品,分文不肯收取,所以鞠家的家境并不十分富裕,僅僅維持淡飯粗茶而已。兒子鞠安,與父親秉性相同,除了行醫外還兼種農田,每天辛辛苦苦不圖名利,但一家和順,日子倒也十分圓滿。
這一年秋天,七澗橋柑桔大豐收,山上山下紅澄澄的柑桔掛滿了枝頭。果農們喜盈盈地把一筐筐肥碩的柑桔采擷回來,家家產戶的院子里都擺滿了桔筐,人們喜笑顏開,算計著賣掉柑桔后該添置什么東西,整個七澗橋處在一派豐收的喜悅之中。鞠家也經營著二畝果園,由于鞠安為人勤勞,所以桔子收成比其他人家還要好。婆婆向氏這幾天高興得合不上嘴,整天與兒媳婦周氏侍弄新收獲的柑桔,忙得連飯也吃不好。好容易把樹上的桔子摘采完了,總算松了一口氣,向氏特地做了幾樣好菜,還拿出輕易舍不得喝的酒,一家人歡歡暢暢地吃了一頓豐收飯。晚飯以后,已是星斗繁密的夜晚了,鞠海興奮之中多喝了幾杯酒,微微有些醉意,率先離席睡覺去了。向氏帶著兒媳婦又忙碌了一大陣子,看看時辰已近半夜,才各自回房安歇。
深秋時節,天氣寒暖不定,白天還覺得有些熱意,到了半夜山風吹來,竟使人感到秋涼了。向氏特地開箱取出了薄棉被,先給兒子媳婦送去,后又給已經睡熟的丈夫蓋上,自己才朦朦朧朧地睡去了。由于白天勞累,十分疲倦,所以一覺就睡到了黎明時分。醒來后天色還沒有大亮,一縷清淡的下弦月透過窗扉投灑進來給屋里增加了幾分清冷之氣。向氏翻了一個身覺得炕里空蕩蕩的,伸手一摸,丈夫鞠海卻沒有在床上,等了一陣仍不見回來。向氏不覺一驚,趕緊起身下地,到院內的廁所去尋找,仍然不見蹤跡,半夜三更老頭能到哪兒去呢?向氏頭腦里猛然涌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就摸索到兒子的房前呼喚鞠安,誰知屋里只有兒媳婦一個人應聲。向氏這才真正著了慌,急忙把媳婦叫起來,婆媳二人端上盞油燈,戰戰兢兢地向大街門走去。大門前,原來緊插著的街門被打開了,顯然有人從這里出去過,及至找到院子外面,才發現離家門十幾步的地方躺著一個人。向氏此時也顧不得害怕了,三步兩步奔跑過去,俯身一看,躺著的竟是自己的丈夫鞠海,身上濕漉漉的滿是鮮血,用手在鼻子前試了試,早已斷氣了。再往前觀看,離鞠海十余米遠的地方,還躺著一個人,周氏慌忙撲了過去,發現鞠安也倒在血泊里,尸身已經僵硬。一夜之間,大禍驟降,年輕的婆媳倆不覺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四鄰,人們從家里出來,看見這血淋淋的情景,也感毛發悚然,再看向氏婆媳已經哭得變了聲,那種痛切的表情引得不少人潸然淚下。
鞠海父子平日人緣好,現在遭了這樣的橫禍,鄉親們豈能袖手旁觀?大家勸慰的勸慰,攙扶的攙扶,還有那明白事理的,飛快地去請地保。兇殺的現場,早被幾位上歲數的人派人保護起來。不一會,地保請到了,殺人現場的情況一目了然,鞠海父子雙雙慘遭殺害,查遍左右沒有發現兇器。這樣的大案子,在七澗橋還是頭一次發生,幸虧地保十分精干,一面吩咐向氏婆媳回家中歇息,一面找了兩領竹席將尸身遮蓋起來,同時派人火速往合州衙門報案,等把一切料理完畢,天色已經大亮了。
合州知州榮雨田,本是一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只因家道殷實,花錢捐了一個七品官銜,又到處運動,買通了上司居然得到了合州這樣一個肥缺。這個人當官以后,倒并不貪贓納賄,只想保住這用上萬兩銀子買來的官兒。因而對上極盡阿諛奉承,對公務卻懶于料理。合州的民情、經濟他一概不問,當了兩年知州,連合州管理的地盤有多大都不清楚。州衙中的一應事項他都交給書吏辦理,每天只是糊里糊涂地在書吏草擬好的公文上簽字畫押。書吏們也樂得知州大老爺“吃糧不當差”,使自己能掌握一州的生殺之權,所以對榮雨田這位糊涂官還處處庇護,官吏之間關系竟混得十分融洽。所幸合州是一個禮樂之州,殷富之境,多少年來也沒有出過什么大事,榮雨田這個官兒當得也就十分安穩。誰料好景不長,驀地里出了七澗橋兇殺案。地方上把案情報上來,榮雨田看也沒看,就誤當成州里的稟報文書,蓋上大印發往府里去了:重慶知府杜光遠接到這件文告,真有點哭笑不得,心想:“榮雨田哪榮雨田,早就聽說你糊涂,但怎么也不應該糊涂到這種地步哇!怎么把地方上報給你的案子原封不動地送到我這來了呢?”氣惱之中提筆在文告后面批了幾個大字“人命關天,兇犯居然逍遙法外,限一個月內將人犯拘拿歸案。”寫罷,仍感到余怒未盡,索性下令把榮雨田傳到府里來,準備當面交待。
榮雨田接到知府大人的傳諫,竟不知道是為什么事召見他,暗中思索道:“重慶府十幾位州縣級的官員,知府大人一個不傳,偏偏指名叫我去府里問話,說不定是看中了我,看來還有升遷獎勵的希望呢。”于是喜滋滋地傳令備轎,帶著一腦門子美好的幻想向府衙奔去。
到了府衙,榮雨田倒也懂得禮節,恭恭敬敬地給知府行了參拜禮,站在一旁聽候吩咐。杜知府見榮雨田這沒事人似的樣子,心里就是一陣不快,冷冷地說:“榮大人,你知道本府為什么請你來吧?”榮雨田答道:“卑職不知道。”不知道?合州出了人命案你也不知道嗎?”榮雨田被知府這一問,問得有點慌亂了,想了一想,沒有什么人命案的印象,只好說:“卑職不知道。”聽了這句答復,杜光遠心里的火氣更大了,繼續追問著:“那么你前天發來一封報案的文告是什么意思?”這一問,榮雨田更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捉摸了半天才說:“什么報案文告?卑職實在不知道。”杜知府真想不到榮雨田竟連報給府臺的文書都不清楚,真所謂“一問三不知”。不覺大怒,把合州呈報的人命文告拿出來,擲到榮雨田面前說:“這上面寫的什么?拿回去看看!”榮雨田見知府發怒,才感到了事情嚴重,戰戰兢兢地把自己親自蓋印發來的文告打開,仔細一看,冷汗就流下來了,一時支支吾吾竟不知說什么好了。杜知府不愿意再和他交談,態度嚴厲地說:“身為一州之長,連本州出了人命大案也不知道,真是昏庸之至。本府要你回去以后立即緝拿兇犯,一個月之內務必破案,每逢三、八告期,要向本府報一次緝拿情況,到時拿不到兇犯,休怪本府不講情面!”榮雨田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得唯唯諾諾,打躬作揖退出了知府衙門。
杜知府是個辦事認真的人,自斥責了榮雨田后,就對合州人命案督促得十分嚴厲,每到三、八告期,必要派人到合州縣衙投牒催緝。而榮雨田卻感到一籌莫展,他也曾派人四處緝查,但十余天來,一點線索也沒發現。而被殺人的家屬向氏卻常常來縣衙呼冤,哭求知州大人為其丈夫兒子報仇雪恥。知府的催辦文牒更如催命符一般,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寧。到了二十天頭上,杜知府又把榮雨田叫到府里申斥了一頓,指出離限期只有十天了,如果到時不能破案,就撤他的職。幸虧這次晉見他留了個心眼,帶了兩名干練的書辦前去,經書辦苦苦哀求,知府才答應再寬限兩個月,百日之內務必破案。從知府衙門出來,榮雨田心里像墜了一塊鉛,他心里明白,像這樣的殺人案如果近期之內破不了案,時間越長越不好辦。因此雖然多給了兩個月,榮雨田仍然心如火燎。
回到合州縣衙后,榮雨田連后衙也懶得進了,他愁眉苦臉地坐在簽押房內,苦苦地思索著應付的辦法。想來想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還得請刑幕先生幫他出出主意。合州的刑幕先生已經年過半百了,對縣衙內的情況十分清楚,而且由于多年掌管刑獄,對緝拿盜賊也有一定的主見。再加上榮雨田為保官起見,對這位老刑幕的態度又十分虔誠,引起了同情。老刑幕第一次瞇起眼睛為縣太爺認真籌劃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建議說:“這件案子十分難破,百天之內未必能將元兇拿獲,但上面的期限已經定死,要想消滅彌禍,只有找刑房書吏陳老倫來想辦法了。”榮雨田說:“陳老倫平日沉默寡言,年紀又只有三十出頭,難道能承擔這么大的事情?”老刑幕收起了一直沒有消失過的笑容,正色地說:“大人切莫小看這個后生,他雖然年紀不大,但頗諳事故,有急智,而且閱歷甚廣,在合州縣衙內,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他也沒辦法,那此事就不好辦了。”榮雨田見老刑幕如此推重陳老倫,心中又燃起了一線希望,吩咐立即請陳老倫來簽押房議事,刑幕先生則知趣地見機告退,榮雨田竟破例將這個僚屬送出簽押房大門。
時間已過黃昏,深秋的夜幕降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掌燈時節。榮雨田把一只粗大的蠟燭點著,在跳動的燭光下,耐心地等著陳老倫。比刻他把自己的前途、命運完全押在陳老倫的身上了。庭院里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榮雨田站起身來,剛要出迎,陳老倫已經推門進來了。只見他年紀在三旬左右,細高身材,白凈臉,一雙眼睛大而有神,只是閃爍出一點狡獪的光茫,使人感到他胸中城府很深,不易捉摸。榮雨田請他在對面坐下,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難處,問陳老倫有沒有辦法在兩個月內破獲此案。陳老倫似乎早就猜透了知州請自己來的目的,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七澗橋兇殺案已經轟動了全省,但是我縣的緝查人員連案情的來龍去脈都沒弄清楚。大凡兇殺案,無非是仇殺、財殺或情殺三種原由,要想拿獲真兇,必須先判定到底是哪一類案由,才可順蔓摸瓜,一舉破案。”榮雨田見他說得有理,不覺頻頻點頭,說:“你說得果然精辟,本州欲將偵破此案的重任交付于你,不知你可有膽量替本州分擾?”陳老倫略一思忖,面露難色地說:“小人不敢受此重任。”榮雨田站起身來,走近陳老倫,悄聲說:“本州知道你的心意,俗話說‘不圖財利誰也不肯起五更’,本州不會叫你白干,破案以后賞你五百兩銀子,在職務上也當盡力拔擢于你,你看如何?”陳老倫這才舒展開了眉頭,說:“小人倒不求什么升賞,只是感到此案脈絡繁亂,不好梳理,恐怕力不從心,誤了大人的期限。既然大人開恩賞賜,小人不敢不接了。”榮雨田急不可待地問:“你估計用多長時間能破案?”陳老倫說:“案情尚不明朗,小人不敢說準日期,但大人只管放心,兩個月內包叫它結案就是。”榮雨田大喜過望,恨不得把陳老倫當成活神仙供奉,千叮嚀,萬囑咐地直將這位刑房書吏送到縣衙大門,才邁著輕松的腳步向后衙踱去。
七澗橋是合州城東的一個風景區,著名的釣魚城就離這里不遠。深秋時節,桔樹的葉子由綠轉紅,山谷之間一簇簇一團團紅色的桔葉與漫山遍野的翠竹深淺間雜,分外絢麗。一條逶迤的小路從重重疊疊的山谷中盤繞出來,直伸進被樹木遮掩得看不見房屋的七澗橋村。鞠海的家就在村頭一座小橋旁邊,小橋、流水、竹林、農舍,相得益彰,環境顯得十分幽雅。
陳老倫背著一個公文袋,翻山越嶺來到七澗橋,沒有費事就找到了鞠家。幾間茅廬,一道低矮的院墻,擁出一座沒有油飾的小門樓,一看就是個安分守己的家庭。陳老倫來到門前略微躊躇了一下,才舉手扣門。直扣了三、四次,才聽到里面一個女人隔門詢問:“誰呀?”陳老倫把音調放得十分平和,說:“我是合州衙門的書吏,特來詢問你家的案情。”大門被輕輕地打開了,迎出來的正是鞠海的妻子向氏。雖然剛剛遭了不幸,向氏面帶悲容,仍然不失典雅端莊的風度。陳老倫不由暗中思忖,“山居野戶居然有這樣體面的婦人。”向氏見陳老倫儀表不俗,急忙施禮,恭恭敬敬地把他請進了正房。坐定后,陳老倫機敏地環視了一下室內陳設,發現屋里屋外擺滿了桔筐,有些桔子由于沒有及時運走,又沒精心保管,已經開始腐爛,足見大禍之后,向氏婆媳已經沒有力量應付生活中的事了。向氏提起丈夫被殺的事不覺熱淚橫流,泣不成聲。陳老倫卻不慌不忙,一句一句地詢問當天的細節,向氏悲愴過度語無倫次,最后竟抽泣著說不出話來了,只得把避在里面的兒媳婦叫出來回答陳老倫的詢問。周氏聽見婆婆傳喚,只好出來見禮,陳老倫一見周氏,不覺被她的美麗姿色吸引住了,竟然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氏那俊俏的面龐,一時不知所措了。周氏被陳老倫盯得滿面緋紅,只好把頭低垂下來,站到婆婆身后,拘謹地搓動著衣帶。陳老倫自覺失態,趕緊定了定神,柔聲地勸慰了幾句才開始發問。他問得十分細致,從當天夜里的情況問到鞠家父子平時的為人,又從鞠家的經濟狀況問到鞠家可曾得罪過什么人。周氏一一如實回稟,講到傷心處也是嬌淚滿面,更顯出了一位少婦纏綿憂痛的風姿,使人越發感到她容顏的俊秀。問到最后,陳老倫的心頭竟“砰砰”亂跳起來,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戀戀不舍地辭別了向氏婆媳。
回到州里以后,陳老倫心里再也平靜不下來了,周氏那俏麗的面容始終在他的眼前浮動。盡管他盡力想驅趕開,但不知為什么越想驅趕就越想得深切。陳老倫這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但尚未娶妻,心猿意馬之間未免想入非非,竟萌發出了娶周氏為妻的念頭。這個念頭一出現,就趕不散了,整整一個晚上,他輾轉反側,左思右想,最后終于設想出了一個十分陰險毒辣、一箭雙雕的鬼點子。
第二天一清早,陳老倫就來到了縣衙,要求單獨向榮雨田稟報機密要事。榮雨田正巴望著聽陳老倫的好消息,焉能拖延?立即召見。陳老倫深深地施了一禮說:“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榮雨田一聽就樂了,忙問:“莫非案子已經有了頭緒?”陳老倫說:“確實有了頭緒,不過要想拿獲真兇還得費一段時間。”榮雨田問:“可找到嫌疑人犯?”陳老倫說:“小人昨天曾到鞠家私訪,從鞠家的家境和為人看,似乎不屬仇殺和財殺”。榮雨田問:“何以見得?”陳老倫面逞微笑搬著手指頭答道:“鞠海父子平日以經營田園度日,間以給四鄰治療蛇傷,雖然名氣不小,但家境并不寬裕,若論富裕程度,在合州郡內,不過是中下而已,家中并沒有貴重器物,也沒有積存的銀兩,不會引來盜賊。更不會有為偷他一兩筐柑桔就冒險殺害兩條人命,所以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極小。”榮雨田信服地點點頭說:“對,對,言之有理。”陳老倫接著說:“鞠家父子安分守己,在鄉里之間從來寬厚待人,與四鄰處得十分和睦,尤其是鞠海,本性善良,治傷救命從來沒講過價錢,合州方圓數十里,被他救活的人不下數百,他從沒有敲過一個人的竹杠,因而頗得人心。像這樣的好人,哪里會有仇家?仇殺也是絕不可能的。”榮雨田越聽越覺得有理,就追問道:“那么難道是情殺?”陳老倫點點頭說:“鞠海的妻子向氏今年雖然四十出頭了,但姿色皎好,看樣子不過三十歲的模樣,堪稱七澗橋的西施。兒媳周氏,正值豆蔻年華,容顏也十分秀麗,這在七澗橋一帶是人人皆知的。姿色美就不能不引人注目,那鞠家生活又十分清苦,難免會有人以財勢勾引,女子頭發長見識短,誰能保證不被其勾引過去?小人看那向氏眉眼之間,含情脈脈,也是水性楊花之人,因而推測可能是她勾引奸夫,殺害了鞠海父子。”榮雨田說:“既然如此,我發一道火簽,把向氏拿來一問,不就可以結案了嗎?”陳老倫搖搖頭說:“沒有那樣容易,目前我們僅是推測,拿不出一樣實證來。況且奸夫是誰,怎樣勾引成奸?如何謀殺親夫?都還一點都不知道,倘若向氏死不承認,豈不打草驚蛇?”榮雨田說:“那么依你之見應該怎么辦呢?”陳老倫狡獪地一笑說:“小人已安排好了一條妙計,只恐大人見疑,所以才來稟報,只要大人肯放手讓小人依計而行,保管在兩個月內水落石出。至于小人準備如何搞,請大人先不要過問。”榮雨田被陳老倫說得暈頭轉向,一時心中也沒了主意,只是望著陳老倫發愣。陳老倫知道他是不放心,又加重語氣說:“只要大人準許小人便宜行事,兩個月后拿不到兇犯,小人甘愿以死贖罪。”榮雨田見陳老倫敢拿性命擔保破案,心里才踏實了,說:“好,好,本州不來干涉于你,只要兩個月內替本州拿獲了殺人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陳老倫又說:“為了破案方便,望大人知照縣獄一聲,小人隨時可以進獄提審各類人犯,并不許有閑雜人役在場。”榮雨田說:“這個好辦,你本來就是刑房書吏,可以出入監獄的,我再通知黃獄官一聲,給你方便也就是了。”陳老倫起身謝過,就要告辭,榮雨田卻攔住他說,“且慢,本州曾答應你破案之后賞銀五百兩,現在既已查出眉目,本州豈能食言,現在就把賞金給你,也好在破案中花費。”陳老倫喜出望外,慌忙行禮謝賞,榮雨田當即取出十封銀子,鄭重地遞到了陳老倫手中。第三天上午,向氏婆媳正在家中料理那些繁亂的家務,忽聽有人輕輕地扣門。周氏慌忙回避,向氏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屋來問:“是哪一位?”只聽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鞠家嫂子,莫非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嗎?”向氏感到聲音很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緊走兩步把門打開,見一位中年婦女站在門前,滿臉帶笑,一副親呢的樣子,這才想起來,原來是合州城里賣四季鮮花的孫媽媽。向氏從年輕時節就喜歡美,常常要買一些胭脂花粉類的東西敷面,這位孫媽媽常常販些鮮花、妝奩品到村里來販買,向氏是她的老主顧。孫媽媽每次來七澗橋都要在向氏這里逗留半天,除了送化妝品外還會順路給捎來一些針頭線腦的東西。十幾年來兩人時常來往,廝混得十分熟識,孫媽媽能說會道,又是城里人,向氏有時有點疑難事,也與孫媽媽商量,孫媽媽總能說出一點解難的道道來。最近三年來,不知什么緣故,孫媽媽沒有來過,所以隔著一道門竟聽不出是誰來了。
一見向氏面,孫媽媽立即拉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向妹子,好久不見了,你怎么顯得這么瘦了?大哥和大侄子可好哇?我三年前搬家了,一直沒來看你,沒有人給你送胭脂了吧?”聽著這番親熱的問候,向氏不覺鼻子一酸,有些嗚咽地說:“原來是孫家嫂子來了,快請堂屋坐吧!”孫媽媽似乎剛剛發現向氏的神情不對,定睛看了她一眼,才發現向氏渾身素縞,穿著孝服,不覺愕然,收住了笑容。向氏自遭受了橫禍后,還沒有見到過很熟昵的姐妹,這次孫媽媽突然來訪,就仿佛見親人一般,如今見孫媽媽站在那里發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猛地一下子撲在了孫媽媽懷里痛哭了起來。孫媽媽只好一面不著邊際地勸慰著,一邊攙扶著她進了堂屋。好一會,向氏才收住了悲聲,把家中發生的禍事告訴了孫媽媽,孫媽媽一邊聽一邊跟著掉眼淚。等向氏說完,孫媽媽的一條手帕也濕透了。她又詳細詢問了報案的經過及官府追蹤兇手的消息,最后才說:“看來合州縣衙并沒有下功夫為你追緝兇手,明天我進城去一趟,給你在里里外外托托人,請他們抓緊破案——我在衙門里有不少熟人,其中有幾位是管事的。”向氏趕緊起身拜謝,孫媽媽忙不迭地還禮,又說:“三年沒來,你家娶了兒媳婦,沒想到這苦命的女孩子也跟著遭了橫禍,她現在是回娘家了還是跟著你過呀?”向氏這才想起來,自己只顧哭,竟忘了讓兒媳婦出來見面了,忙呼喚道:“孩子,快來見見你的大嬸!”周氏藏在里間,只顧聽這老姐倆說話了,卻沒鬧清楚來者是誰,也不便出來,聽婆婆呼喚,才款款地由屋里出來,給孫媽媽深深道了一個萬福。孫媽媽迎了過來,拉住周氏的手贊嘆地說:“多秀氣的孩子呀,鞠家可算有福氣了,娶了個天仙般的媳婦,誰料又出了這樣的禍事……”說罷禁不住又淌下了淚來。三位婦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孫媽媽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說話得體,勸慰有方,向氏一時止住了悲傷,又詢問起了孫媽媽的近況。孫媽媽并不多費口舌,只回答家中一切都好,聊了一會兒,發現屋里的東西擺得有些凌亂,就動手幫助拾掇起來。向氏婆媳好容易見到了貼心人,挽留孫媽媽在家吃中飯,孫媽媽也不推辭,動手就幫助淘米。不一會飯菜做好,三個人圍在一起邊說邊吃,雖是幾樣粗陋的咸菜,孫媽媽也不嫌棄,吃飯當中孫媽媽嘆了一口氣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向氏說:“老姐姐怎么見起外來了,有話就說吧!”孫媽媽說:“你家驟然遭受這樣的大禍,實在是可憐,鞠大哥父子雙雙離世,居家度日不免艱難,今天我來這里能勉強吃上這口粗茶淡飯,以后說不定連這個也沒有了。殺人兇犯至今沒有下落,看來即使官府合力緝拿,也難以在一朝一夕之間破案。現在的世道又艱難,打官司投控狀,哪樣不得用錢?案子拖得越久,花銷就越大,你們原來沒有什么積蓄,拿什么去支付?何況侄媳婦這么年輕,難道就守一輩子寡?我說句不知深淺的話,何不及早給侄媳婦選一個好人家,讓她改嫁,既能節省一個人的開支,又可以得到一點聘金,好用來在衙門中活動,給鞠大哥和大侄子報仇雪恨。咱們是多年的老姐妹了,我才敢說這幾句實在話,您看怎么樣?”
孫媽媽的一席話,說得周氏面紅耳赤,低著頭再也說不出話來。向氏聽來卻句句在理,本來她就覺得讓兒媳婦這樣陪伴自己過一輩子,實在對不起媳婦。但新喪期間,又不便把心事說給媳婦聽,何況沒有可靠的人幫助物色,恐怕也難選到合適的新女婿,所以盡管心里頭裝著這件事,卻一直沒有提起。孫媽媽直言不諱地講明了利害,向氏怎能不點頭贊同?這時她把頭轉向周氏,用無限關切的語氣問道;“孩子,孫媽媽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周氏一張粉臉已羞成了大紅布,眼淚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眼看就要流出來。孫媽媽見狀趕快勸道:“孩子,孫嬸和你婆婆都是你的親人,不會害你的,今后的日子還長,是守是嫁,還得你自己拿主意。”周氏手捻著衣擺顫悠悠地說:“我愿意陪著婆婆,一輩子不嫁了。”孫媽媽心疼地說:“居家過日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年輕輕的死了丈夫,又沒有孩子拖累,你何必守一輩子空房呢?何況你在這里死守,并不能感動那些當差的,你婆婆又拿不出錢來去衙門活動,殺人兇手逍遙法外,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一語道罷,周氏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滴滴嗒嗒地落到了飯碗中,她把擺在面前的飯碗推開,站起身來趔趔趄趄地跑到里間屋去了。向氏與孫媽媽交換了一下眼色,說:“老大姐說得都是實理,我們鄉間人不說拐彎話,我兒媳婦的婚事,麻煩您給物色一個好人家,只要今后她能夫妻和順,我也就免去一樁心事了。”孫媽媽說:“好人家倒是有幾個,不過不知道人家肯不肯點頭,你且等我三四天,待我分頭與他們說一聲,若有一家應允,我包你兒媳婦后半世不愁衣食。”向氏千恩萬謝地表示感激。孫媽媽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臨分手又從腰里摸出一錠一兩的銀子,放到向氏手中說:“我也是小戶人家,沒有多少積蓄,這點小意思權做我給鞠大哥的奠儀吧?”向氏百般推辭,孫媽媽有點不高興地說:“你我多年姐妹,難道連這一兩銀子的情份也沒有?你如不要,我就不再來了。”向氏才勉強接過銀子,直目送孫媽媽的身影消逝在曲折的山間小道上。
其實孫媽媽的七澗橋之行,完全是陳老倫安排的。他被周氏的姿色所傾倒,恨不得一時將她娶過門來。從榮雨田那里得到賞金后,更感到胸有成竹,所以特地委托做媒婆的孫媽媽前去勸親。最初他擔心向氏不會答應,可沒想到事情進展到如此順利。聽了孫媽媽的回音,他隨手拿出十兩銀子算做報遣大媒,又迫不及待地催孫媽媽快去提親。孫媽媽說,“心急吃不了熱飯菜,你就踏踏實實地等上兩三天,聽我的佳音吧。”陳老倫又拿出了五十兩銀子當做聘金,孫媽媽照數全收、叮囑他這幾天不要對外透露風聲,匆匆地辭別去了。
四天以后,孫媽媽帶著聘金又來到了鞠家。向氏看著這白花花的銀子,簡直有點眼花繚亂了。孫媽媽一疊聲的道喜祝賀,向氏忙問新婿是什么人,孫媽媽說:“這真是侄媳婦的好運到了,合州刑房書吏陳老倫,不嫌棄侄媳婦的再醮之身,情愿明媒正娶討她為妻。陳書吏是合州縣第一位能人,深得知州大人器重,前幾天又得到了五百兩銀子的賞金,真是人財兩旺。把侄媳婦嫁過去,一可保全她后半生的榮華富貴,二可催促陳書吏幫助緝拿兇手,連獄訟費都不用花,這不是兩全其美嗎?”向氏聽了也覺欣喜,當即把周氏找來,說明原由。周氏原來并沒有改嫁的念頭,但聽婆婆說得十分完美,更兼她曾見過陳老倫一面,知道這個人外貌也不丑陋,從各方面來比較,都遠遠勝過自己的丈夫,于是也不再拒絕,含羞帶悲應允了親事。向氏為人善良,想想兒媳婦要走,今后家中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不覺凄切,眼淚又涌了出來。孫媽媽連忙勸慰,直到向氏收住了眼淚,才離開鞠家。
當天夜里秋風大作,漫山遍野林濤呼嘯。正是農歷十月初,沒有月光,天空上又布滿了陰云,把星斗也遮掩得嚴嚴實實。向氏婆媳在昏暗的燭光下,對坐長談。向氏特地打開了箱子,取出媳婦過門時穿的新衣,連同自己平日舍不得穿的幾件絲綢裙衫,都包在一起,給媳婦做陪嫁。那五十兩聘金,向氏只留下了十兩,其余的都原封包好讓周氏帶過門去。安排妥當了,才走過去拉起周氏的手,深情地說:“你到我們鞠家一年多,生活苦寒,委屈你了。如今改嫁到陳家,那是公門中的人,不比我們小家小戶,你要處處小心謹慎,不要亂了規矩。過門以后如果煩悶就回七澗橋來住幾天,也好給我作個伴……”,說到這里,向氏眼睛中的熱淚已奪眶而出,周氏也忍不住珠淚橫流,婆媳兩人緊緊依偎著直到雞鳴。
陳老倫得到鞠家允婚的消息喜出望外。他特地請人把自己住的房子粉刷得煥然一新,然后又為新娘備辦衣物、家具,直忙了四五天,才準備停當。十月中旬,他請了一班吹鼓手。又約三班衙儀仗,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把周氏迎娶過了門。婚后周氏要什么他就給什么,周氏想干什么他就讓干什么。而且天天雞鴨魚肉供奉周氏,半個月內沒讓周氏穿過一天重樣的衣服,加之陳老倫處處體貼,把個周氏哄得不知怎樣感激才好。在鞠家時,雖然向氏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但那種淡飯粗茶的生活實在無法與陳家比擬,年方二十的周氏慶幸嫁了一個好丈夫,感到后半生有靠了,所以剛過門的幾天有時還想念婆婆,以后就把一門心思投到丈夫身上了。夫妻之間無事不談,鞠家的底細被陳老倫摸得一清二楚。
光陰荏苒,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時令已到隆冬,川中的冬天雖不十分寒冷,但刮起風來也還時時催人緊裹衣衫。這天天已過了黃昏,陳老倫還沒有回來,周氏安排好飯菜,等著丈夫回來一起吃,可直到月上東天,還沒有丈夫的蹤影。周氏有點急了,失去過丈夫的人,最怕新丈夫再出意外,所以她坐臥不安,心中也感煩亂。一更交過,陳老倫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來,臉上布滿愁容,周氏滿面春風地迎過去,竟沒換回陳老倫的一點笑意。只見他木然地坐到椅子上,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好象要說什么,又強咽了回去。周氏有點納悶地問;“今天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唉聲嘆氣的難道有了什么禍事嗎?”陳老倫擺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再問,好半晌才說:“不是我唉聲嘆氣,都為你們鞠家的那個案子,攪得六神不安!”周氏吃了一驚問道:“鞠家案子與你什么相干?”陳老倫說:“只因我這幾天不斷代你婆婆催促知州速速緝拿兇手,恰逢昨天府臺大人也來了緊急文告,限令在半個月內破案,知州又把破案的事責成我來辦理。這件事要抓人沒有線索,欲待苦主不催又實不可能。剛才我與三班捕頭商議了兩個多時辰,也不知從哪里下手,而州官期限又緊,到時若不破案,不但我這個刑房書吏要保不住,而且可能因此獲罪,叫人怎不憂愁?”周氏一聽也心如火燎,但她一個年青的婦女,哪里有什么主意,只急得滿屋亂轉,最后又伏在陳老倫懷里嚶嚶地哭了起來。陳老倫有些煩躁地推開周氏,悶頭思索了半晌,才試探地問:“你能不能回七澗橋一趟,勸說你婆婆不要再催促官府了?”周氏搖了搖頭說:“這可勸不了,我婆婆的丈夫和兒子都被人慘殺,好好的人家被拆得七零八落,這樣的深仇大恨她豈肯罷休?”陳老倫嘆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她不肯罷休,只求你勸勸她,別催得太緊,能容我一個時間慢慢尋訪。我想向氏這個人通情達理,有你出面求她,也許不至于碰釘了吧!”周氏又把頭搖了搖說:“這個恐怕也辦不到,自九月初我公公和鞠安被殺,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兇手杳無音信,誰都知道這樣的案子越拖越不好破,我婆婆恨不得一時拿獲兇賊報仇雪恨,讓她不要催促,豈不是剜她的心肝嗎?我實在不敢去討這個沒趣。”陳老倫見周氏不肯出面幫助,臉色越發陰沉了,連飯也沒吃,就躺到了床上,周氏又是擔擾又是心疼,只好強作笑容,柔言勸慰,陳老倫卻一言不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天色還沒亮,陳老倫就起身匆匆梳洗了一下,也沒和周氏道別就走了,一走就又是一整天,直到定更才回來,胡亂地吃了一口飯就又上床休息了。周氏這次可真有點心慌了,伏在枕邊,百般詢問,陳老倫只是含含糊糊,并不做正面回答。往日的溫存一點也沒有了,臉上的愁容卻使他顯得憔悴了許多。這樣一連五六天,陳老倫都是早出晚歸,沉默寡言,還有一天直到半夜才回來。周氏見丈夫如此愁悶,也常常暗暗垂淚,心想好好一個家庭,卻被這個難纏的案子擾得亂七八糟,原指望過幾天夫唱妻和、平平安安的日子,眼見得又沒指望了。倘若丈夫為這個案子被免職、下獄,那么自己后半生還能指望誰呢?他暗暗埋怨自己是個女流,不能幫助丈夫分憂,也曾動過去七澗橋勸說向氏不要再告的念頭,但想到出嫁前那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婆婆對自己的百般關懷,又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幾天,她似乎比陳老倫還要緊張,整天苦思冥想,希望找出一個保全丈夫的辦法來,她甚至下決心,只要能使丈夫平安地度過這個難關,就是自己吃點苦、受點委屈,也心甘情愿。
這天夜里又刮起了狂風,大風搖曳著庭院中的古樹,發出“嗚嗚”的怪叫,使人心驚肉跳。周氏生性膽小,把門窗關得嚴嚴的,仍然擋不住風的吼聲,偏偏陳老倫又沒有回來,她心神不寧地坐在堂屋里盼著聽到丈夫那熟悉的腳步聲。定更以后,陳老倫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了,一進門就扎到了床上,不再動窩。周氏好容易替他脫下外衣,俯過身子關切地問:“官人,又出了什么事?”陳老倫艱難地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說:“今天府臺大人又來了公文,催促結案,榮知州嚴厲地切責了我一頓,限令我一個月以內必須拿獲兇手,如若辦不到,就先砍下我的人頭,看來我的死也就在眼前了……”“啊!”周氏聽罷心肝俱裂,只覺一陣眩暈,猝然倒在地上。陳老倫慌忙扶起她,用手捏緊人中穴,好一會兒才舒過一口氣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嘩嘩地流了出來。陳老倫輕輕地將周氏抱在床上,依依不舍地望著她,眼中流露出無限深情。周氏伸出手臂,把陳老倫緊緊抱住說:“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你說說怎么辦好,我一定幫助你辦!”陳老倫猶疑地搖了搖頭,似乎要說什么,卻終于沒有說出口。周氏知道他是有重要的話瞞著自己,越發抱得緊了,說:“夫妻間有什么話不能說?莫非你還要瞞著我嗎?”陳老倫這才慢慢地說:“實不相瞞,這幾天我與合衙捕快反復查詢,已經摸清了案子的來龍去脈,但是礙于你的情面,我又不能說出去……”,周氏更感驚愕,放開了緊抱陳老倫的手臂,把一雙杏眼瞪得圓圓的盯緊丈夫,問:“怎么會礙于我的面子?”陳老倫說:“傻丫頭,你知道殺死你公公和丈夫的賊人是誰嗎?”周氏茫然地搖搖頭說:“不知道!”陳老倫突然斬釘截鐵地說:“就是你的婆婆向氏。”
周氏真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聲音,驚愕地張著嘴、瞪著眼,一時說不出話來。陳老倫好像后悔自己把機密泄漏給周氏一樣,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夫妻默默地相對了好一會兒,周氏才猛醒過來,使勁地搖起頭來說:“不能,不能,我婆婆平日的為人我最清楚,她怎么會殺死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說罷眼淚又涌了出來。陳老倫此時也恢復了鎮靜,冷冷地說:“你不信,但案子查得十分明白。向氏平日勾引奸夫,二人通奸已經兩年多了,這次行兇乃是向氏出謀,奸夫動手,于半夜時分將鞠海父子誘出門外,分別殺害的。”周氏更加不相信地抗辨道:“我那婆婆是個守本分的,在家奉侍公公十分得體,在外接人待事從來規規矩矩,穩重賢慧,你說她勾引奸夫,這是萬萬沒有的事,人命關天,你不要弄錯了,冤枉了好人?”陳老倫說:“我原先也不相信向氏會干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怎奈奸夫已經查明,做案脈絡都已理清,向氏實在無法脫罪。”周氏仍然堅定地說:“婆婆與我朝夕相守,冰清玉潔,我自嫁到鞠家一年有余,從沒見過她與任何男人有過勾搭,你還是再查查吧。”陳老倫不覺一笑說;“與人通奸本來就是見不得人的事,豈能叫你知道,向氏把事情做得如此風雨不透,可見她的手段多么隱晦。”周氏這時才抬起頭來,死死盯住陳老倫的臉,企圖從中找出戲謔的影子來,可陳老倫滿臉正經,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又使周氏一時不知道是相信婆婆還是相信丈夫了。
陳老倫好像完全理解周氏的心情說:“我原不該告訴你,可事到如今不告訴你又不行。依我的原意,只要向氏不再追究,我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張揚了。不想那向氏只以為我們不曾察覺,三番五次到知州面前哭鬧,知州無奈只得嚴斥于我,我查得實情后礙于你的情面,還是想方設法替解脫。如今榮知州已勒令我定期破案,我尋思揭破迷底,你婆婆必是死罪,我怎能對得起你,而不拿兇手,我自己又難保殘生。我反復思忖,決定至死不點破你婆婆的事情,一個月后我以一死了結這個案子罷了。只是可憐你新婚剛過,又要做寡婦了。”說到這里,不覺也淌下了眼淚。周氏到這會兒可是六神無主了,她實在舍不得這個新婚的丈夫,舍不得這個小康之家,但也舍不得那曾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婆婆,到底應該怎么辦?她是一點主見也沒有,只好一頭投進陳老倫懷里大哭起來。陳老倫讓她哭了一陣才緩緩地說,“你不要過于悲傷,容我再想一想,看還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周氏滿懷希望地抬起頭來說:“如果能兩全其美,你讓我干什么都行。”陳老倫輕輕地推開周氏,沉思了良久才躊躇地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要先委屈你婆婆一下子。”周氏忙問:“什么辦法?”陳老倫說:“我先將向氏按通奸犯抓起來,你需要到公堂上當面證實她與外人有奸……”,“什么?”周氏又是一驚,陳老倫趕快說:“案子落定后,我就可以得免死罪,然后再想辦法,打通關節,將你婆婆保下來。”周氏搖起了頭說:“通奸殺人罪豈能保得下來?”陳老倫說:“你沒有在衙門混過事,不知道這內中的原委,俗話說‘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我能保住這刑房書吏的職位,不要說通奸殺人,就是聚眾謀反也可以落個無罪釋放。”周氏仍然有點不放心,低下頭去沉默不語了。陳老倫說:“我若不獲罪就一切都好辦,你我夫妻一場,不如先把我保下來再救你婆婆吧!”周氏反復權衡,覺得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得嘆了一口氣說:“一切隨你的便吧!”陳老倫見周氏完全被自己說服了,不覺大喜,激動地一把把周氏緊緊地摟在懷中……兩天之后,正逢十一月初八,按清代規矩是衙門開門放告之日。清晨,刮起了嗖嗖的寒風,四川中部雖然氣溫并不太低,但也使人感到寒氣逼人。卯時剛過,合州縣衙大開堂門,三班衙役吆喝一聲,簇擁著知州榮雨田升堂。大堂上下一派森嚴氣勢,榮雨田投下簽令,通知有冤情的投上狀紙來。喊聲剛罷,一名中年女子就應聲呼起冤來。眾人往堂下一看,只見她素衣縞服,頭戴孝巾,滿面淚水,但面目清秀,盡管情緒悲愴,卻仍掩飾不住容顏的秀麗。此人正是向氏,她三更天就起床,準備了一點干糧,不顧夜色漆黑、山路崎嶇,趕到州衙來投狀,催促知州大人速拿獲兇手,為丈夫兒子報仇。她記得很清楚,這是案發后三個多月來她第九次來州里喊冤了。
知州吩咐喊冤者上堂,衙役們一疊聲的呼喊:“帶喊冤人!”這氣勢足以使膽小的人心驚肉跳。向氏卻早已習慣了這套程式,循規蹈矩地隨著引路公差走上了大堂。還沒容她行罷跪拜禮,榮知州已經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向氏,你怎么又來了?”向氏心中一冷,悲戚地說:“丈夫、兒子大仇未報,民婦怎能不來?”榮雨田不覺一陣冷笑說:“你是要本州捉拿兇手嗎?”向氏答道:“請大老爺替民婦做主!”榮雨仍沉吟了一下語調變得丁分緩慢,卻帶著千鈞壓力說:“你丈夫兒子被誰殺死,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向氏聽出了這話中似有含意,但捉摸了一下,又悟不透榮雨田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民婦實在不知道。”“胡說!”榮雨田狠狠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大聲吼道:—你以為本州好欺吧?鞠海父子系你與奸夫合謀殺死,案發之后;你不思老實投誠認罪,反而一再無理取鬧,堂堂王法豈能容若如此兒戲,今天你來得去不得了。”“啊!”向氏驚叫一聲,宛若晴天挨了一個霹靂,一時眼前金花亂冒,急火攻心竟昏厥了過去。榮雨田斜睨了站在一旁的陳老倫一眼,站起身來喝道,“向氏被本州揭破了底細,驚慌過度所以昏厥,爾等可用冷水將她噴醒。”早有兩個衙役遵命端來一盆涼水,對準向氏臉上潑去,向氏被冷水一激醒了過來。榮雨田緊緊瞪著她說:“本州早已查清,你與奸夫通奸已有兩年,為掩入耳目,竟合謀殺害丈夫、兒子,你道是也不是!”向氏此刻只覺怒火上撞,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朗聲抗辯道;“合州出了人命案,大人無力破獲,竟然把罪名都推到民婦身上來了,真真令人驚駭。大人既然斷定民婦與人通奸,那么奸夫何在?大人又說民婦與人合謀殺死了我的丈夫、兒子,那么可有人證物證?”榮雨田見一向懦弱的向氏竟敢當堂頂撞自己,不由大怒,喝道,“你這刁婦,仗著有點姿色,勾引奸夫,罪不容誅,還敢當堂頂撞本州,你就不怕王法嗎?”向氏說:“王法不斬無罪之人,民婦滿腹冤情尚未得雪,又無故蒙受通奸殺人之罪名,心中一時憤懣,頂撞了大人,望乞怒罪。”榮雨田見向氏不肯就范,早把一張臉拉得長長的,厲聲說道;“你說你是無故蒙受罪名,想是本州冤枉你了?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當面對質不可了。”向氏說:“民婦心中無愧,不怕當面對質。”榮雨田不再理睬向氏,卻對站班的衙役喝一聲:“帶奸夫!”聽知州發下了這道命令,向氏心中又是一驚,此時她側眼環視四周,只見滿堂人役都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好像是在欣賞一件什么新奇的東西,不覺臉上緋紅,她已經預料到將會有一個陌生的男人指控自己與他通奸,想到這里,女性的羞澀之情油然而生,剛才還挺直的腰板一下子彎了下去,她感到無地自容,高昂著的頭也一下子垂到了胸前。
大堂上沉靜了片刻,堂下傳來了“嘩、嘩”的鐵鏈子響,兩名獄卒押解著一名彪形大漢走上堂來。那大漢一張四方臉上鑲著一對公牛般的大眼睛,滿臉橫肉,絡腮胡子顯得十分兇悍。向氏一見這人,心中就是一陣憎惡,而這個大漢被按著跪倒后并不低頭,只是貪婪地望著向氏,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似的。榮雨田對大漢喝問道:“金六,你可認識這個女人?”那大漢點了點頭說:“認識,她就是七澗橋的向氏!”榮雨田問:“你對她可有瓜葛?”大漢嘻笑了一下,帶著輕狂的口氣說:“她與小人有奸……”,“胡說!”榮雨田大吼一聲指著大漢說:“向氏一向清白,豈能與你有奸?”大漢似乎一怔,但立刻恢復了鎮靜說:“大人息怒,向氏不但與小人有奸,而且我二人通奸已經二年有余了!”向氏此時羞愧、憤怒交織在一起,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只纖手來指著大漢說:“無恥惡棍,我何時見過你的面,大堂之上你竟敢誣陷良家婦女,你、你、你不怕遭天譴嗎?”那個大漢見向氏惱怒之時更加有一番風韻,更加輕狂放蕩,竟挪動著身子,向向氏靠攏過來,嘴里喃喃地說:“我的美人,我已全部招供了,諒你也隱瞞不住,不如實話實說了吧!”榮雨田這才插話問道:“向氏,你還有何話講!”向氏把臉轉向榮雨田說:“大人休聽他一派胡言,民婦實在不認識他!”榮雨田把向氏丟在一邊又對金六說:“金六,你把如何與向氏通奸,又如何謀殺鞠海父子的事,詳細招來!”金六順從地應了一聲:“是!”就像背書一樣地講起了他與向氏在二年前“勾引成奸”的過程。又說:“我二人兩年來多次乘鞠海父子出外治病之機,在向氏房中通奸。一個月前,鞠海父子去華瑩山給人看病,原定十天回來,小人就潛入向氏房中與其取樂。不料鞠海中途腳腕扭傷,先期回來了,在向氏房中發現了小人,幸虧當時我二人只是在說些情話,沒有被他抓住把柄,小人借了個情由,蒙混過去,匆匆逃走了。那鞠海卻起了疑心,把兒子也喚了回來,欲查小人蹤跡。向氏恐怕事情敗露,就與小人商議對策。小人不該起了殺機,與向氏約好,由她先將鞠海父子灌醉,夜間故意假做私奔,先將大醉中的鞠海引出門外,由小人伏在暗處一刀殺死。不料小人動手太猛,鞠海倒地聲音過重,鞠安也被驚醒,出門窺探,發現了我二人的勾當。當時向氏伸手抱住鞠安,令他無法掙扎,小人又是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殺人之后兇器如何收藏?”被小人包扎好,扔到七澗橋下的江水中了。“奸婦說了些什么?”她說既殺了人少不得就得咬咬牙,冒充清白之人去州里呼冤,也許能蒙混過去。”你卻逃往何處?”小人企圖沿涪江外逃,不想十天前在山谷中迷了路被捕頭抓來,這也是鞠海父子冤魂纏繞,小人罪有應得。”你的口供可實?“句句是實話!”“當堂畫押!”“是!”擔任筆錄的陳老倫已將口供錄好,送了過來,金六看也不看就畫了押。榮雨田將供狀拋到向氏面前問:“你還有什么話說?”向氏到這時才明白,今天的審訊原來是知州大人早已布好的圈套。自己血海般的深仇未能伸報,卻要以淫婦的罪名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她自知要想擺脫這場陷害是萬萬不可能了,她平日雖然十分善良賢慧,但性格卻也十分倔強,把這幕丑劇看穿后,她心中反倒踏實下來了,決心以理抗爭,至死不讓榮雨田得逞。于是她挺起腰答道:“民婦冤枉!”榮雨田把驚堂木一拍說,“大堂之上,人證確鑿,還敢抵賴!來人,掌嘴!”知州一聲令下,行刑衙役立即跑上來,兩個人將向氏雙肩架住,另一個人用一塊硬木板尺在向氏臉頰上左右開弓,一頓猛打。向氏本是個皮膚細嫩之人,怎禁得這木板拍打?只打了十幾下已經皮開肉綻,滿嘴是血,那高昂著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一下子垂了下去。榮雨田止住了行刑者,冷冷地問向氏:“你是招也不招?”向氏喘了一口氣,把嘴里積淤的血塊吐了出來,雙眼一閉,一言不發。榮雨田又問了一句:“招不招?”向氏使勁搖了搖頭,但已說不出話來。榮雨田大怒,喝令將拶子準備好,衙役們不敢怠慢,一付血淋淋的拶子擲在了向氏面前。向氏知道這是一種夾斷手指的酷刑,但毫不驚慌,索性扭過臉去,不理睬榮雨田。榮雨田怒上加怒,吼道:“給我拶起來!”行刑衙役剛把拶子套到向氏手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喊:“收,收,給我加力地收。”向氏只覺得手上一緊,十根指就發起了一陣徹骨裂心的疼痛,頓時汗流滿面,眼冒金花,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榮雨田喝令用冷水將她澆醒,看著她痛楚地出了一口氣,混身不斷抽搐,知道這次用刑過狠了,向氏已經難以支持,就示意衙役將拶子退下,繼續追問:“你到底招不招?”向氏只覺得雙頰如同火燒一般疼痛,雙手更是不敢曲張,其痛楚直連心腑,嘴里喃喃地說:“冤,冤……枉!”榮雨田把手一揮又要動刑,向氏心膽俱裂,急忙說:“民婦與兒媳周氏相依度日,若有奸情,媳婦豈能不知?只要大人把周氏找來,一問便清楚了。”榮雨田“嘿,嘿,嘿”一陣冷笑,說:“你以為周氏能幫你忙嗎?恐怕也不盡然,來人,傳周氏上堂對質!”向氏聽說要傳周氏當堂對質,心中一喜,她想“我待媳婦如同親母一般,平日婆媳融洽,只要周氏一來,我的冤枉自然洗清了。”想罷不覺一陣輕松,連傷痛都似乎輕了一些。
不一會兒,幾名衙役將周氏引上堂來。那周氏平日在鞠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沒有什么見識。到了公堂上,看到公差們一個個橫眉立目,滿臉兇氣,已嚇得戰戰兢兢,及至看到向氏鬢發散亂,滿臉是血,更覺心驚肉跳,只是一個勁地喊:“大老爺饒命,大老爺饒命。”榮雨田厲聲說:“周氏,不必驚慌,本州問你,你那婆婆向氏,平日居家,可曾與人通奸?”周氏此刻已被嚇破了膽,巴不得立刻爬出大堂去躲藏起來,聽到大老爺喝問,哪里還容她細想?只得照陳老倫教的那樣答道:“婆婆確曾勾引過奸夫……”這句話一出,大堂轟動,向氏聽得真真切切,實感出乎意料,她用手撥開披散到眼前的頭發,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氏,把周氏嚇得大叫一聲就要逃跑,被兩個衙役狠狠地按到了地上。榮雨田此刻得意非凡,反倒把聲音放平和了,慢吞吞地說:“周氏已然供出你的罪行,難道你還敢狡辯不成。”向氏暗自思忖,心境越來越明朗,她已意識到,今天在大堂之上如果死不招認,那么將嘗遍苦刑,難免刑下斃命,糊里糊涂招了,結局也不過一死,但皮肉可少受不少苦楚。她痛恨周氏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誣證自己與人通奸,但又以為她是萬不得已,想來想去,與其刑下而死,不如求個刀下為鬼,也許還能好受點,于是不再堅持,只是狠狠地瞪了周氏一眼,委屈地說聲:“民婦愿招。”就又昏厥了過去……第二天,合州城頭貼出了知州榮雨田親自批點過的文告。七澗橋兇殺案已破獲,淫婦向氏勾引奸夫金六,謀殺親夫,一夜之間連傷二命,罪惡昭著,擬定凌遲之罪,奸夫金六念系從犯,判處終生監禁。文告貼出后,合州為之轟動,有人盛贊榮知州辦案神速,有人驚詫向氏辦事狠毒,竟忍心對親兒子下毒手;有人則感到案中有偽,不然為什么只將親手殺人的金六判了個監禁?消息傳到七澗橋,村民們無不義憤填膺。誰也不相信那位善良賢慧的向氏會謀殺親夫,一些有血性的村民忍耐不住,紛紛要去州衙找榮知州評理。這時候鞠家已經沒有一個人了,鄉鄰們索性匯集到鞠家的幾間茅舍中,商議如何為向氏辯護。有人說向氏的娘家還有一位弟弟,姐弟平日來往甚勤,可以由他出面替姐姐鳴冤,大家都覺得有理。于是當場公推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向氏的娘家商議對策。
向氏的娘家離七澗橋不遠,是一個山青水秀的山村。其弟名叫向吉安,為人忠厚老實,一輩子勤勤懇懇務農為業,與向氏關系十分融洽,幾乎每個月都讓十九歲的女兒菊花去七澗橋探詢姐姐。向氏每年也必回娘家住幾天,姐弟團聚,常常有難舍難分之感。鞠家遭難后,向吉安曾幾次去七澗橋要接姐姐回娘家住,但向氏一則不忍心拋卻兒媳婦一人獨守空房,二則一心為丈夫兒子鳴冤,恐怕拖累了弟弟,所以始終還住在七澗橋。榮雨田將向氏下獄后,向吉安急得團團亂轉,但自己生性懦弱,不要說是打官司,就是和鄉鄰們吵上兩句嘴,也要處處居于下風,到底應該如何辦,他一時沒了主意,正在為難之際,七澗橋的兩位老先生到了。
向吉安慌忙把兩位老者讓進屋來坐定后不覺一陣悲愴,幾乎哭出聲來。兩位老者好言進行勸慰并將七澗橋的鄉親們替向氏鳴不平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他,然后才婉轉地問向吉安打算怎么辦?向吉安只是絮絮叨叨地替姐姐喊冤,卻說不出一個準主意來。兩位老者見吉安實在太老實,就幫助他分析了案情,指出給向氏定罪缺乏物證,而人證也經不住推敲,鼓勵吉安去知府衙門告狀,吉安有些為難地說:“為姐姐伸冤告狀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我這輩子沒見過大世面,恐怕到了府里有理也說不清楚,那樣豈不更誤事嗎?”兩位老人也深知,要想推翻這樁冤案,絕非三言兩語就能辦得到的,弄不好恐怕要驚動府道、按察使,甚至巡撫、總督。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官司讓向吉安去打,那是必輸無疑。可是此刻替向氏鳴冤,又非由受害者的親人出面不可,所以一時間也感到十分為難。幾個人正在發愁,卻聽得里間屋傳出一位少女說話的聲音來:“這樣大的冤枉怎么能忍得下去,我愿意代爹爹出頭給大姑鳴冤。”聲音剛落,里間屋的簾子就被掀開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從里間走了出來。只見她高高的身材,纖細的腰身,一張俊俏的瓜子臉白里透紅,皮膚顯得十分細嫩,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亮,透出一股剛強智慧的光芒。兩位老人對視了一下,把驚異的目光轉向了吉安,向吉安急忙介紹道:“這是小女菊花,今年十九歲,林野人家少調失教,不懂得規矩,請老先生見諒。”菊花不待父親介紹完,就說:“大姑的冤案乃是知州一手鑄成的,要想說得清楚非要越衙上告不可。自古道‘官官相護’,告到府里也許還被駁回,那時就得往省里藩臺,撫臺大人衙門去告,若再被駁回,還得千里迢迢去京城都察院喊冤。爹爹年紀大了,耐不得奔波,大姑平日待我像親女兒一樣,我若不出面替她鳴冤,實在負了她十幾年對我的恩情。請老伯放心,這官司就是打到皇帝面前,我也絕不躲藏。”“好!”兩位老人一起稱贊,他們想不到一向老實的向吉安竟會有這樣一位聰敏潑辣的女兒。于是,兩人詳詳細細地向菊花交待了一番,并代她寫好了狀子,最后把七澗橋鄉親們湊的三十兩銀子硬塞到菊花的手中,才告辭出來。
臘月天氣,川中平原也進入了寒冬。夜來降了一場小雨,雨水還沒落到地上,就被冷空氣凝聚成一粒粒的小冰碴,斑斑駁駁地給竹林、桔樹桂上了一層薄霜,放眼望去,綠色的山嶺上點染著片片白霜,一簇簇一團團宛若開放的梨花一般,景致別有一番情趣。清晨,山間小路上的白霜還沒有讓人踏過,彎彎曲曲的白色一直伸向山的背面。向菊花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拿著一把舊雨傘踏上了去府治的路程。向吉安在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十幾歲,他知道女兒此去風險多于順利,遙遠的路程,并不平靜的世道,使他擔心女兒在路上受到強人的劫掠。那門庭深似海的官衙,慣于營私舞弊的官吏,又使他擔心女兒在公堂上遭受凌辱。在菊花動身前,他整整一個通霄沒能入睡,憑著自己四十年的生活閱歷,替女兒想象著告狀途中可能發生的樁樁意外,想一點囑咐一點。孝順的女兒雖然明天就要上路了,卻一直陪著父親,勸慰著,寬解著,用自己一顆青春少女的心,驅散著父親的憂愁。此刻,父女倆并肩走在山道上。也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談起,也許是昨天一夜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父女倆誰也沒有開口,就這樣默默地走到了村頭。菊花停下步來,深情地端詳著父親說:“已經出村了,您老人家回去吧!”向吉安眼里盛滿了淚水,顫聲說:“孩子,爹爹對不起你,讓你這樣年齡,就拋頭露面……”菊花趕緊打斷父親說:“爹別說了,替大姑鳴冤本來就是女兒應辦的事,女兒走后家中沒有人照料爹爹,飲食起居還望您多多保重。等孩兒為姑姑辯明了冤枉,再來伏侍您老人家。”向吉安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讓淚水流出來,說:“愿我兒早去早回,為父在家中聽你的好消息。”菊花說:“爹爹放心,女兒此去多大的風險也敢闖,多大的官員也敢見,不把姑姑的冤枉說清,就絕不回來見您。”說罷已經曲膝跪了下去,向吉安把她攙扶起來說:“我兒要處處留神,處處保重,我們向家的事全靠你了。”
太陽出來了,好似一個紅紅的火球,在東方群峰的空隙處冉冉上升,山道上竹林間桔樹上的薄霜化了,變成一滴滴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鋪滿落葉的土地上。山路彎彎,林木森森,青峰蒼翠,菊花背著包袱的身影,漸漸消逝在山天相銜的小路盡頭。
合州縣城正東有一座釣魚山,山上的釣魚城,是南宋時留下的古跡,在川中一帶頗有名聲。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釣魚山上佳木蔥蘢,樹影搖翠,一派生機。奔騰的嘉陵江水在山腳下流過,碧水,青山,藍天,白云,圍裹著古堞長垣的釣魚古城,構成一幅十分和諧的圖畫。平日里,采釣魚城登高懷古的文人墨客,從上午申時起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水師碼頭、演武場以及釣魚城內的忠義祠、護國寺內,吊古論今尋幽探勝。從釣魚山腳下有巍峨的敵樓炮臺,向上十余里的山道上游人如織,顯得十分熱鬧。但這一天卻有些異樣,黎明以前,在山道的入口處,就站滿了一排排的八旗綠營兵丁,卯時起,各條道口突然被封閉起來,一些登山較早的游客也紛紛遭到驅趕。不久,碼頭上開過了幾艘虎頭兵船,十幾位戴著藍色花翎的下級武官棄舟登岸,認真地巡視了各路口的警戒情況,并親自到城頭上眺望周圍的環境,直巡察了一個多時辰,才又登船逆流而回。附近的一些茶農、桔家知道,從這氣勢看,今天將有一位大官兒要來釣魚城游覽,于是悄悄地收起了擺在山道旁的小攤,躲回家了。
大約已正時分,從嘉陵江上游來了一列威武的船隊,在四艘虎頭兵船的引導下,一艘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碼頭。船剛剛停穩,那寬闊的甲板上就張起了青龍華蓋旗,一大群袍服冠戴整齊的官員,簇擁著一位身穿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的中年官員走上岸來。江岸上隊列整齊的八旗兵丁齊聲高呼“參見總督大人!”那位中年官員歉和地點點頭,抬手向士兵們致意。這位官員就是接任不久的四川總督黃宗漢。自到四川以來,黃宗漢一直忙于公務,沒有時間四處閑游,今天到釣魚城來,也并不是專程游覽,而是聽說這釣魚城位轄嘉陵、涪江兩大水系,乃川中的軍事要塞,南宋時期抗元名將王堅,曾在這里阻擊元軍,堅守孤城三十六年未被攻破。黃宗漢是個有心計的人,他已看出目今朝政日衰,各國列強覬覦中國領土已久,早晚有大興刀兵之險,如果戰事起來,四川一省豐足,可保半個中國沒有糧秣之憂,但如何保住四川呢?他曾動了,不少腦筋,今天專程從成都趕來,就是要實地勘察一下釣魚城的地理形勢。本來此次出行,并不想驚動若干官員,只是通知了重慶府,準備輕裝從簡察看一番就算了。沒想到重慶府報告了巡撫,巡撫不敢怠慢,立即通知藩臬兩司,這樣一來整個四川省都被驚動了。臬臺大人親自前來布署警區,撫臺、藩臺同時趕到重慶迎候。黃宗漢哭笑不得,只好勸回了撫臺、藩臺,但臬臺乃是負責一省刑獄治安的官員,仍被巡撫強令留下陪伴總督。重慶知府,合州知州都隨同前來,黃宗漢的總督衙門卻只有一位最受黃宗漢器重的幕僚李陽谷隨行。
從嘉陵江碼頭登岸,到釣魚山僅有一里路的距離,但山勢險峻陡路難行,足足用了一個時辰。黃宗漢邊走邊看,發現這里確實是個十分理想的要塞,只要修葺一下舊有的炮臺,就可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效果。及至登上子釣魚城,縱目遠眺,只見危樓雄峙,高城橫踞,皇城、敵樓、炮臺聯袂而設,首尾相應,內城、外城城高壘深,環環相鎖,真是一座金湯般的堅城。黃總督喜出望外,當即吩咐派軍隊修復已經衰舊的炮臺,準備以這里做為川中的一個軍事要地。視察完畢,重慶知府見總督興致很高,就引導著他游覽了城內的忠義祠。黃宗漢在香煙裊裊的大殿內進了香,又來到庭院內,見廟宇之中有數座宋明以來的古碑,碑文中無不盛贊當年王堅據守孤城,矢志不移的英雄氣節,不覺感慨地說;“昔日王將軍,固守孤城三十六載,保住了川中黎民不受元擄奴役之災,英雄業績千古流芳,而今我輩若不奮力而治,有何顏面去見先烈英魂?”合州知州榮雨田討好地笑了一下,奉承道:“總督教誨刻骨銘心,卑職定以此為座右銘。”黃宗漢看了榮雨田一眼,點點頭說:“好自為之吧!”說罷徑自向山門走去。重慶知府吩咐道:“打道回衙。”擔任傳令的旗牌官剛要前去傳令,榮雨田又把他拉住耳語了幾句,旗牌點了點頭,快步跑著傳令去了。
從山上下來,雖然山道崎嶇,但風景十分秀麗,黃宗漢邊走邊觀賞風景,倒也不覺得十分勞累,倒是陪同前來的重慶知府由于年紀大了,步履艱難,漸漸落在了后面。緊隨著總督左右的只有四川臬臺盧道恩,合州知州榮雨田及陪同前來的幕僚李陽谷。
正行走之間,黃宗漢突然聽見前面傳來一個女人的喊冤聲,這聲音凄切、悲愴卻又十分響亮,把黃宗漢等人都聽得愣住了。最感驚惶的是合州知州榮雨田,他暗自思忖:“山上山下的路口都早已被嚴密封鎖,禁衛軍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守得何等嚴謹,怎么會讓一個女人混到總督大人的必經之路上了呢?”正自詫異,前面開路的軍丁似乎事先已接到了暗示,揮動皮鞭,狠狠地照著一位跪在地上的少女抽去。只聽喊冤人一聲慘叫,榮雨田估計再倔強的人也要倉惶逃走的,但定睛一看,那個喊冤人卻任憑皮鞭勁抽,只是不肯移動半步,再一細看,差點沒嚇得喊出聲來。
攔路呼冤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去年冬天以來,跑遍重慶、成都到處告狀,也到處被驅趕的向菊花。榮雨田清楚地記得,去年他將向氏定了死罪后,博得重慶府、四川臬臺一片贊揚聲,正在沾沾自喜之際,忽然飛出來一個向菊花到重慶越衙告狀,為其姑姑鳴冤。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榮雨田花一千兩銀子買通了知府大人,向菊花被打出了衙門。不久,四川按察使又來了文告,向菊花步行數百里到成都臬臺衙門遞了狀子。榮雨田又不得不忍痛拿出三千兩銀子孝敬了臬臺大人,向菊花又被拘禁了十天才押送回合州。榮雨田下令看住這個女孩子,防止她再去告狀,誰知又被她偷跑了出去,在四川藩臺衙門告了一狀,幸虧藩臺與臬臺是兒女親家,打了菊花二十大板,趕出了衙門。從那以后這個令人煩惱的向菊花就下落不明了,整整找了一個多月也沒見音信,誰知今天她又鉆過了一道道警戒線,跑到總督眼皮底下告狀來了,這內中原委如果讓總督知道了,自己的烏紗恐怕就戴不成了。想到這里,榮雨田氣恨交加,不待別人開口,自己倒先發話了:“把這個攔路喊冤的刁婦拖下山去,嚴加懲治!”護衛人員聽了,答應一聲就要去抓人。這時卻聽得總督威嚴地喊道:“回來!”護衛不敢違令,“喳”的一聲,跪到了地上。黃宗漢沒有理睬他們,只是快步走向前去,喝止住了正在抽打菊花的軍丁,仔細地端詳著這個告狀的少女。
向菊花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幾個月的奔波勞碌,除了甘挨各衙門的鞭子和大板外,她沒有聽到一位官員說過一句同情的話。她的臉上身上布滿了傷痕,一張十分討人喜歡的俊俏的瓜子臉也變得又瘦又長,只是那雙眼睛依然那么有神。此刻她跪在道旁,衣服已被皮鞋抽破,白晰的胳膊上留下了長長的鞭痕,那張幾經抄寫的狀紙被她緊緊地護在胸前居然沒有一點損壞。
黃宗漢分開眾人,向向菊花走過來,他俯下身去,語氣平和地說:“你不要驚慌,有什么冤枉盡管當面講,本督替你作主!”菊花抬起頭來看了黃宗漢一眼,立刻意識到自己遇見大官了,那華貴的黃色馬褂,那耀眼的雙眼花翎,以及那威嚴雍容的風度,都告訴了菊花此人身份不同凡響。及至看到他后面的青龍華蓋,以及屏聲斂氣的陪同官員,就更使人明白眼前這位中年人就是跺一腳能使四川為之震撼的總督大人了。幾個月的告狀生涯,使菊花增加了膽識和閱歷,在總督大人面前她竟一點沒有驚慌,從容不迫而又十分簡練地說明了告狀的事由,接著把狀紙高高舉過了頭。黃宗漢接過狀紙掃了一眼,回身交給了四川臬臺盧道恩說:“此案發按察使審理,十日內將結果行文報來!”然后吩咐李陽谷拿出兩緡錢來交給向菊花,說:“你且回家聽候消息,不要到處亂跑了!”又對重慶知府和榮雨田說:“你們不可難為她,待案情弄清后再行處理!”說罷一擺手,讓隨從人等從菊花身旁繞道走下山去。
兩個月后,黃宗漢早把釣魚城這樁攔路喊冤之事忘了個干凈。身為朝廷封疆大吏,又是初次涉足四川,他感到這個天府之國實在很難治理。從撫臺到藩臬兩司似乎都有點像那燃燒得十分旺盛的火盆,使人感到熱烘烘的卻絕對不能挨得太近。府道州縣官員,又都處處陽奉陰違,把你頒布的政令喊得挺響,卻沒有一處實實在在的執行。偌大一個四川省,可信任的官吏竟一個也沒有,顧盼四周,只有一位自己帶來的幕僚李陽谷可以推心置腹,所以他感到十分郁悶。這一天成都幾位名士在望江樓聚會,硬拉黃總督前去助興,黃宗漢不肯拂了這些名流的好意,勉強前往應酬,不想酒席宴中,幾位少年名士題詩抒懷,大大增加了他的興致,竟然開懷暢飲,直到傍晚才離席回府。
總督的大轎只要在街上一走,那些鳴鑼開道的衛卒就會不客氣地把沿途的老百姓都驅趕到院子里去,因而一路無所阻攔,直奔總督私宅。黃宗漢在轎中微閉雙目,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轎子猛一顫動,停了下來。剛要發問,卻聽見一個女子悲戚的喊冤聲。這聲音高昂尖厲,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聽到過。這時,開路的軍卒已掄圓皮鞭向喊冤者抽去,黃宗漢在轎中聽到了“啪啪”的皮鞭響和女子的呻吟聲,他心中一動,信手撩起轎簾向外觀看,只見一位少女跪在街心,清秀的臉上帶著鞭痕,卻依然挺身長跪不肯起來。“這不是在釣魚城攔路喊冤的向菊花嗎?”黃宗漢從那倔強的身軀上認出了這位少女,立即喝令“住手!”開道的軍丁停下手來,有點惶恐地望著總督。黃宗漢卻下令讓告狀者前來回話。向菊花沒有挪動身子,只是輕輕地叨念著:“請總督大人替民女作主。”黃宗漢問道:“向菊花,你前次在釣魚山攔路告狀,本督已將你的案子發往按察使衙門審理,怎么今天又來攔路喊冤,莫非想再得兩緡錢嗎?”向菊花滿臉泣淚,聲調凄涼地回答:“小女的姑母身受奇冤,合省之內沒有一位清官肯替朝廷維持公正,所以小女不得不冒死告狀,那里敢為幾緡錢驚動總督大人?”黃宗漢道:“你說全省沒有一個人主持公道,難道按察使衙門也徇私舞弊?”向菊花憤憤地說:“小女不敢妄自非議官府,只是姑母遭冤,按察使竟與州府官員一道強壓民女,不準告狀,總督大人把案子發下,不過是讓小女多遭一頓毒打而已。”黃宗漢這才注意到菊花的臉上留著條條鞭痕,衣衫襤褸印著塊塊血痕,心中不覺一陣凄然。他感到如果沒有奇冤大恨,這位十幾歲的少女絕不會冒著風險,兩次攔路鳴冤,他也暗暗埋怨自己,陷身子公務之中竟然沒有追問一下臬臺衙門審理的情況。低頭看看菊花那憔悴的面容,血跡斑斑的衣服,一股憤懣油然而起,當即叫過旗牌官,把自己的一只令箭交給他,吩咐道:“你拿著我的令箭,帶上這個喊冤的小姑娘,再到臬臺衙門去一趟,責令盧道恩限期破案,若再斷得不明不白,本督必上本彈劾于他!”旗牌領命拉起菊花二次奔按察使衙門去了。
黃宗漢一路上思緒翻滾,他突然想到,四川吏治十分荒馳,如果能抓住這個案子,把冤情剖白,正好可以革掉一批貪官污吏,一振四川的風氣。只是這個案子由州到府,由府到省,經過一道道的衙門,如果自己不掌握實際情況,恐怕一輩子也搞不清。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案子弄個水落石出,以此為突破口殺一警百,震動四川。而搞清這個案子靠誰呢?他想起了那位親信幕僚李陽谷,覺得只有他能替自己分憂了。因此,回到衙門后,沒有歇息,就傳李陽谷進來密談。他介紹了向菊花兩次告狀的情況后,鄭重地說:“查清此案,乃整飭四川吏治的根基,本督欲將此事委托先生辦理,還望先生鼎力協助。”李陽谷本是知縣出身,對民間及官場的事情都十分熟悉,特別是對于審理大案、奇案頗有經驗,聽總督介紹后,立即意識到這是一件十分難辦的差事,但他這個人性情十分耿烈,主持公道,好打不平,所以并沒有推辭,只是請求道:“大人既降此重任于學生,陽谷敢不竭盡全力以報知遇之恩?但要查清此案,絕非三言兩語,一朝一夕可以辦成的,請大人準學生微服私訪,以盡快查清實底。”黃宗漢當即允諾,李陽谷附在黃宗漢耳邊,輕輕說了幾句,黃宗漢連連稱贊,當即準許李陽谷照計而行。
當天晚上,總督衙門接連抬出了四乘軟轎,每乘軟轎前都有一名提燈引路的書僮,而燈籠上都寫著一個“李”字。軟轎抬出后,分別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走去,而且都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說也奇怪,每一乘轎子出來,只要走出半里路,后面就有一名在總督衙門附近做買賣的小販,緊緊地跟隨下去。更為奇怪的是,這四乘小轎出得府去,并不停留,只是沿著成都的大街小巷一通亂轉,最后才抬到青羊宮附近的一座簡陋的宅院門前停下。轎簾掀開后就更使人莫名其妙了,原來都是空轎,緊緊跟隨在轎后的小販一個個瞠目結舌。原來這些小販都是臬臺衙門派出的公差。臬臺給他們的暗令是盯緊李陽谷,把他的一舉一動及時報給臬臺大人。而老謀深算的李陽谷已經料到總督兩次接下向菊花的狀紙,一定會引起臬臺衙門的疑慮。在這個節骨眼上,總督連夜把自己請進府去,無疑會使人意識到是要委托自己緝查此案。如果臬臺審案有私,就不會不對自己有所戒備,甚至會派人把自己暗中監視起來,那樣,不但設想好的緝查活動要受到干擾,甚至可能遭受監督者的暗害。為了擺脫臬臺衙門的監視,李陽谷使出了這個疑兵計,果然把監視他的人引走了,就在那幾乘空軟轎在成都城內亂轉的時候,李陽谷已經化裝成一位老仆,大模大樣地從總督衙門后門出來,離開了成都市。
派出李陽谷以后,黃宗漢越發感到孤單。一連幾天,他連料理正常公務的心思都沒有了,想想四川境內官場上互相勾結、營私舞弊的狀況,他的心境十分沉重。這一天聽說朝廷派自己熟識的何紹基出任四川學使,而且已經到任了,心中十分高興,吩咐立即備轎前往學使府拜見老同僚。誰知來得不湊巧,何紹基已被巡撫請去游覽峨嵋山了,真是乘興而來,掃興而去,黃宗漢悶悶不樂地下令打道回府。此時正是上午申正時刻,總督的大轎在返回府衙時,沒有走來時的大道,而是從另一條路行走,這條路正好要經過按察使(即臬臺)衙門。黃宗漢想,合州人命案已經正式發按察使衙門好幾天了,不知審理結果如何,何不乘此機會進去看看。于是通知轎夫,在按察使衙前駐轎。
四川按察使衙門,是一處令人眩目的所在。高大的轅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廣場,府衙的正門就在廣場的盡頭。五間顯得十分雄偉的黑瓦歇山式房屋,給整個衙門增加了莊嚴肅穆的氣勢。大門前一對八字大照壁,浮雕著獬豸、雄師和猛虎,那張舞爪的形象令人望而生畏。透過大門向衙內張望,只見寫著“肅靜”、“回避”的虎頭牌,高聳于大堂之上,于威嚴之外透出了一種森嚴的氣氛。今天,正當臬臺衙門開審之日,轅門前布滿了守衛的軍丁,只見他們橫眉立目,帶著一股殺氣。過路老百姓們,深知臬臺衙門前不是好走的地方。一個個息聲斂氣,悄悄地繞道而行了,所以偌大一條街道竟沒有人走動。
黃宗漢的大轎在轅門前剛剛停下,就有兩名旗牌官兇神惡煞般地走過來吼道:“什么人,竟敢在臬司衙門前停轎。”黃宗漢這才想起,今天自己是私自出訪故友,并沒有打著儀仗執事,而總督的大轎上又沒有標記,難怪旗牌官咆哮了。正要掀起轎簾答話,那守護軍丁竟等得不耐煩了,一鞭子抽到了大轎上,還厲聲喝斥道:“還不趕快滾開!”小小按察使差役竟敢如此狂妄,連總督的大轎都敢驅趕,那平民百姓到這里該受多少欺凌就可想而知了,黃宗漢一陣憤怒,在轎內喝喊了一聲“無禮!”揮鞭打轎的軍士一怔,正要發問,總督府的兩名中軍旗校已經搶到前面擒住了他拿鞭子的手,吼道:“大膽,總督大人在此,你竟敢持鞭行兇!”守衛軍丁們一聽是總督到了,一個個嚇得變了顏色,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黃宗漢從轎里走出來,滿臉怒氣,那種威嚴實在令人戰栗。他對中軍旗校說:“將這名軍卒押起來,從重發落!”說罷,轉過頭去對跪在地上的守衛軍丁說:“驕橫跋扈,狐假虎威,平日趾高氣揚,欺凌百姓,才有今日之舉,還不給我滾下去聽候發落!”那班軍丁哪個還敢聲張,答了一聲“喳”,一個個灰溜溜地退了下去。黃宗漢整整衣冠,倒背著雙手,氣哼哼地向大門走去。誰知走到門前,卻出來一位紅臉的軍校,恭恭敬敬地請了一個安后,說:“請總督大人留步!”黃宗漢說:“難道本督連一個小小的按察使衙門也進不得?”那位軍校答道:“衙內正在會審要案,按察司重地,會審期間按律不管那級官員到此,皆可擋駕,奴才不過是循例而已。”黃宗漢更加惱怒,問道:“什么要案?”軍校答道:“合州命案!”黃宗漢說:“本督正為此案而來,快快閃開!”說罷用手輕輕一推,就將攔路軍校推到了一邊。總督府旗牌忙走過來吩咐道:“閑雜人等閃開,門衛諸軍校不必稟報,總督大人只是前來聽聽審訊情況。”門衛們哪個還敢阻攔?眼見得黃宗漢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大堂。
大堂之上,氣氛森嚴,按察使盧道恩正襟危坐于首位之上,兩旁八字形擺開兩排公案,坐定十余位四川省刑獄官員。大堂之下跪著一位滿臉血污、鬢發紊亂的瘦弱女子,看她臉上皮肉破裂,想是已被多次掌嘴,但從那滿含悲憤的眼神看,這位倔強的姑娘并沒有半點屈服。
盧道恩已經聽見了轅門前的喧嘩聲,但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見總督大人虎著臉走進公堂,不覺一陣驚慌,趕忙起身迎接。黃宗漢擺了擺手,示意不要中斷審訊。但這個示意卻不管用了,全體鞫審官員一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喊道:“參見總督大人!”黃宗漢冷冷地說:“我叫你們不要停止鞫審,誰要你們起身相迎。”說罷龍行虎步走上正座。盧道恩急忙讓位,黃宗漢一把扯住了他說:“只須給本督搬把椅子來就行,你還坐正位!”盧道恩連稱不敢,黃宗漢不耐煩地說:“哪有那么多虛禮?”盧道恩無奈只得硬著頭皮站住,早有一名親隨校尉搬來一把太師椅放在臬臺座位的上首。黃宗漢一屁股坐下,吩咐道:“接著審!”眾位鞫審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尷尬相。黃宗漢捅了盧道恩一下說:“盧大人,審哪!”盧道恩似乎剛剛醒悟過來,說:“對,審,審……”
“啪”的一聲驚堂木響,打破了公堂上的尷尬局面。一位留著三綹長髯的鞫審官指著向菊花問:“向菊花,你說你兩次攔路呼冤是不是顛倒詞訟、誣告本官?”向菊花昂頭答道:“民女所訴句句實情,怎說是誣告本官。”又一位陪審官立即咆哮如雷吼道;“向氏殺夫一案,人證鑿鑿,合州縣、重慶府、臬司衙門,三級復審,俱無破綻,你卻偏偏為淫婦鳴冤,狀告全省刑獄,這不是誣告是什么?講!”向菊花用手抹去了從嘴角沁出的鮮血。抗爭道:“合州知府將我姑母定為剮罪,僅有一個人的口供為憑,沒有一樣物證。如此一件人命大案,僅憑一個人的口供就匆匆結案,豈不過于草率?”菊花的聲音沒落,又一位濃眉大眼、一臉橫肉的官員喊道:“無禮!小小年紀竟能如此狡辯,分明是有人指使你誣告有司,看來不加厲刑你是不肯招認,拉下去,再掌嘴二十板!”兩旁衙役發出一陣威喝,把菊花拖下去,掄起大板就打。菊花的臉上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這下子一板下去就濺出一片血花,兩頰的嫩肉一塊塊綻起,鮮血淋漓中露出了粉紅色的牙床。菊花痛苦地呻吟著,卻并不求饒。黃宗漢實在被菊花的倔犟驚呆了,他伸出手來制止住了行刑衙役,左右顧盼了一眼說:“這位少女不遠萬里前來告狀,想來必有冤情。看她孤身投狀,伶仃可憐,爾等理應多加體憫,容她把冤情訴盡才是正理,為何動輒施以苦刑?在一個柔弱女子面前,亂施淫威,難道就不怕遭受非議嗎?”那位下令施刑的官員道:“四川民風向來刁頑,此女多次往返重慶、成都到處投狀,顯系無恥訟棍,不施刑法,諒她不肯認罪!”黃宗漢冷笑一聲說:“一個十九歲的黃花弱女如果都成了訟棍,四川豈不人人成了盜賊?”盧道恩趕緊應合道:“總督大人言之有理,卑職絕不再施刑法就是!”黃宗漢說:“盧大人主管一省刑獄,這個案子還是由你決斷才好!”盧道恩擦了一下汗水說:“遵命!”但說完后并不表示新的意見,只是不斷視著坐在兩廂的陪審官員。陪審官員們似乎領略了臬臺的意思,一個個望天的望天,搔首的搔首,還有兩個人索性閉目養起神來了。剛才還十分熱鬧的公堂突然靜了下來,使審訊的氣氛一下子冷到了極點。
黃宗漢不動聲色地掃視了所有的陪審官員,對這個案子的實質已經有了定見。等了一袋煙功夫,仍不見大堂之上有一點聲息,他才站起身來說:“看來這個案子實在難審得很。你們為什么只將這個女孩提上堂來審訊,卻不傳人證與她當面對質呢?盧大人,不是還有一個奸夫押在獄里嗎?何不提上來,讓他駁斥這個少女的誣告呢?”盧道恩想不到總督會有這一招,他暗暗埋怨自己剛才失策,只得恭謙地說:“總督大人言之有理,來人,帶奸夫!”隨著盧道恩的一聲傳令,黃宗漢把劍一般的眼光迅速掃向兩廂,見陪審宮中有的人臉上現出了驚惶之態,不覺冷笑了一聲,這一聲冷笑似乎帶著千鈞壓力,使盧道恩的臉上也微微現出了一點驚恐。
奸夫被四名健壯的衙役押上來了,黃宗漢從他一進入大堂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只見這個“奸夫”,體格健壯,步履正常,一雙牛眼透出貪婪、輕浮及蠻橫的光芒。再看他的臉色,紅光滿面,似乎保養得不錯,身上肌肉豐腴,有點發福的趨向,通身上下雖然穿了一件舊囚衣,卻不見半點傷痕,如果不是在公堂之上,誰也不相信他竟是一個在押半年之久的囚徒。黃宗漢一股無名之火從肺腑間升起,厲聲斥問道:“你就是與向氏通奸的無賴嗎?”那“奸夫”嘻皮笑臉地答道;“正是!”黃宗漢說,“你連傷兩條人命,居然還如此輕狂,看來沒人教訓過你,來人,先把他拖下去重責八十棍,再來審問。”衙役們遵命把“奸夫”拖翻在地,掄起大板就打。只打了兩三下,那“奸夫”已經殺豬般地叫喊起來。黃宗漢越發惱怒,擲下火簽喝道:“加力打!”那“奸夫”扯著噪子喊道,“你們騙人,你們以前明明告訴我不受刑,今天為什么又要打我?”話音剛落,盧臬臺已經怒火萬丈,喝道:“一派胡言,快給我亂棒打死!”黃宗漢卻擺擺手命令行刑者停下來,追問道:“誰告訴你不受刑?你在獄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勾當?還不從實招來!“奸夫”這才感到堂上氣氛有點不對,抬起頭來求救似地看了盧道恩一眼,而盧臬臺卻低垂著頭,沒讓他看見眼色。黃宗漢見“奸夫”把一雙牛眼只在四周亂轉,知道他是亂了方寸,又大吼一聲:“你們還不給我痛打這無賴。”行刑衙役為討好總督,把大板立起來,掄圓了就是兩大板,這么打實際上等于把大板變成了棍子,立刻把“奸夫”打得頭破血流。這個“奸夫”雖然體格健壯,卻十分不禁打,只這兩板就打得他不斷討饒,拼命地尖叫:“我招,我招,我全招。”黃宗漢下令停了刑,追問道:“你是怎么進了合州獄的。”那“奸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只因小人生性好色,看中了本村的一位姑娘,乘夜晚越墻進去,撬開姑娘繡房將姑娘奸污,誰知這位姑娘性情倔強,第二天就懸梁自盡了。合州縣將我緝拿歸案,要問成死罪。后來有一位姓陳的書吏來到獄中,要我自認與七澗橋的向氏通奸,他許我在公堂上對質以后,免去死罪,在獄中好吃好喝,養老送終,還發誓只要我照他教的話在公堂上對了質,從今后永不受刑罰之苦。小人為了活命,只得應允,在合州過了一堂以后,果然處處受到優待,沒有挨過一板子,誰知今天他們卻滿不認帳了,打得我好苦哇……。”
“奸夫”金六的話講完,整個公堂為之驚愕。黃宗漢笑著環顧了一下四周,又把犀利的眼光轉向盧道恩說:“盧大人,你還有什么可問的?”盧道恩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支支吾吾地說:“堂堂四川省,州、府、道、臬各級刑獄,竟然斷出了這樣一個糊涂案,實在令人可笑啊!可笑!”他的笑聲剛剛落下去,陪審官員中就閃出一個人來,他深施了一禮說道:“總督大人斷案如神,令卑職欽羨,只是這合州命案并沒結束。如果向氏不是兇手,那么兇手又是誰呢?請總督大人明示。”黃宗漢不滿地反譏道:“依你說來,只因為兇手未曾抓獲,向氏的冤枉就不該昭雪了嗎?向菊花的投狀就算誣告有司嗎?金六就該供養在獄中享福做樂嗎?”那官員道:“由于兇手未獲,昭雪向氏之冤就為時過早,向菊花究竟是否誣告還待詳查,金六誣指之事是真是假還須當別論。”黃宗漢給這位陪審官一頂,居然也覺啞口無言,只得下令將向氏、菊花、金六都下到獄中嚴加看管,待拿獲兇手后再行論處。又囑咐道:“向菊花系孤弱女子,屢遭酷刑實為可憐,從今后不得對她亂施刑罰。對陳老倫、榮雨田也須著意監視,不令其暗中串供。”審到這里,黃宗漢雖然覺得不太過癮,但兇手未獲,證據不足,也只好如此。他暗暗地說:“李陽谷哇李陽谷,審清此案,拿獲兇手,整飭四川,全看你這一行了。”
從成都到重慶,有兩條路可通。陸路多山,水路則要經過不少險灘,所以一般人都寧愿多繞一些路走陸路,也不敢冒覆舟之險。李陽谷卻偏偏選擇了走水路,這是因為一則水路可以節省幾天路程,二則能夠逃避開官府的耳目,免得自己的私訪受到干擾。現在他完全是一副商人打扮,攜帶的兩位隨從,一名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家人李義,一名是總督的武功高強的護衛。一路上水順風正,船走得十分平穩。李陽谷是細心人,晚上泊船總找船只少的地方停靠,而且除買些酒菜外,絕不準上岸閑逛,因此,這條不起眼的船很少引起人注意。四川的水路天生就是山青水秀,美不勝收。但李陽谷從未登上船艙觀賞過風景,就這樣小船急匆匆地行駛了半個月,終于默默地在重慶碼頭停靠住了。李陽谷囑咐二位隨從,到了重慶后不可輕易招惹是非,少說話,多觀察,一切按照自己的布署行事。囑咐罷了,才緩緩地從艙內出來,邁著輕松的方步走上了碼頭。
碼頭上人頭攢動,運貨的、上下船的、接人送客的,以及一個挨著一個的出賣竹席、編織品和時新果菜的,熙熙攘攘,亂亂哄哄,一看就是大型商埠。李陽谷穿過人流,向碼頭外擠去。走了幾步忽然聽見前面人群一陣喧嚷,再一看不少老百姓紛紛向兩邊讓路,幾名公差手持木棍驅趕行人,后面跟著一位管家,手持一個華麗的大紅貼子,匆匆走來。李陽谷暗中思忖道“這一定是重慶府派人接客去,我還是遠遠回避的好。”于是對二位隨從使了個眼色,就不露痕跡地混在了躲在兩側的人群中。誰知那位管家似乎有點和他過不去,竟徑直朝著他隱身的地方走來。李陽谷正自詫異,那位管家已經在自己面前站定了,笑嘻嘻地說:“李大老爺,道臺大人命小在此迎候,大老爺何故跚跚來遲?”李陽谷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慌忙推脫道:“小人姓吳,乃是個過路的商人,平素與官府沒有任何來往,何以敢稱什么大老爺?”那位管家仍然笑嘻嘻地說:“李胡子,李大老爺,您那部大胡須誰不知曉?小人雖與大老爺初次相見,但您的聲名卻早已遠播四川了。您奉制臺大人的鈞令前來緝查合州命案,重慶府為之欣喜。但這件事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查清的,大老爺何不先到道署落腳,我家老爺愿意鞍前馬后,替大老爺微盡地主之誼。”李陽谷下意識地摸了摸頜下那濃密的胡髯,心中暗暗責備自己過于大意,竟沒有把胡髯剃掉。但他仍然十分鎮定,對來人笑了一下說:“管家真是慧眼,我確是李陽谷,但此次來重慶僅是為了收討一點私債,所以不敢把真名實姓說出來。至于什么合州人命案,李某并不知曉,也不敢問津。請貴管家多多拜上道臺大人,就說李陽谷一介離任知縣,不敢驚動他的大駕,改日有空,定當登門拜謁。”說罷,拱了拱手,對隨從說:“走吧!”那位管家哪里肯依,半跪下去哀求道:“小人奉命來請大老爺,倘若您過門不入,道臺大人必將責怪小人不會辦事,怠慢了大老爺,叫小人怎生交差?況且我家老爺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地置酒相待,大老爺難道忍心辜負他的敬賢之意?”李陽谷搖了搖頭說:“我說不去就是不去,你替我多多道謝也就是了。”管家卻直直地跪著不肯起來,并回頭向軍丁努了一下嘴。軍丁們會意,不知從哪里牽了三匹馬來。管家接過韁繩說:“三位上差的馬匹已經備好了,還望賞臉。”這才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要攙扶李陽谷上馬。李陽谷心中暗想:“奇怪,我們三人離開成都是何等隱秘,怎么他們連我們一行的人數也那么清楚?好像我們這一路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走似的,看來想悄悄地私訪是不行了。與其那樣,倒不如去道臺衙門會會這位知府,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通。”想到這里遂不再推辭,拱手謝道:“承蒙道臺大人錯愛,管家盛情,李某只好遵命了。”管家大喜,將李陽谷扶上馬去,徑直向道臺衙門而來。
重慶知府杜光遠似乎已經料到李陽谷一定會來,早就在府衙門前恭候了。看見李陽谷的坐騎,他慌忙迎上前去,恭謙地施了一禮說;“李大令光臨敝衙,無尚榮幸,杜某得瞻豐容三生有幸。”李陽谷也滾鞍下來,以下屬參拜上司的禮節,拜了下去。杜光遠哪里肯受,伸出手來攙扶,并趁勢親昵地攙著李陽谷的手走進二堂會客廳。
當晚,李陽谷被安排到驛館安歇。重慶府給他準備的住處十分講究,驛館人員對他分外客氣。李陽谷表面上不卑不亢,剛剛打過初更就推脫舟楫勞頓,熄燈安歇了。但他心中有事,豈能入眠?仰臥在床上把一天來發生的怪事細細回味。他不明白重慶府怎么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他也捉摸不透杜光遠把自己奉若上賓的目的究竟是要干什么?他不斷地思索著杜光遠與自己接觸過程中的每一句話,其中除了點明重慶府已洞曉自己川中之行的來意外,似乎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與合州命案有關的話,只是不斷介紹重慶的山水風景,并殷勤建議在重慶多住幾天。這里莫非有什么奧妙?忽然,他意識到這是有意拖住自己,以便在合州堵塞漏洞,使自己查不出破綻來。李陽谷心中一陣焦急,決計明天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里,火速趕到合州,不容敵手從中做偽,月亮已經悄悄地移到了西邊天空,今天正是五月望期,月光似水,把室內磨磚地面灑上了一層輕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風吹拂,樹影婆娑,卻是異常的寂靜。李陽谷明白,這萬籟寂靜中,正孕育著一場刀光劍影般的明爭暗斗,他的心不覺一沉,知道自己此刻確實鉆到風頭浪尖上了。
第二天,不管杜光遠怎么苦苦挽留,李陽谷堅決不在重慶逗留了。杜光遠知道他去意已決,只得說:“既然大令執意要走,本府再強留不放就不甚禮貌了。只是重慶的幾位名流久聞先生大名,已在枇杷山設了一桌酒宴,定于今晚請先生與他們聚會一次,我見眾人盛情難卻,就冒昧地替您應承了,請您無論如何也要賞臉光顧。本府今晚替先生備好行李,明天一早上路如何?”李陽谷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應允,并再三叮嚀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杜光遠頻頻答應,客客氣氣地把李陽谷送出府衙大門才戀戀不舍地回去。
李陽谷回到驛館,開始推測今天晚上宴會的吉兇。他明知自古以來宴無好宴,也許這場宴會就是一座龍潭虎穴,但事已至此,不按時出席恐怕會被他們抓住把柄,再堅留數日,那樣可就把大事耽誤了。“去,一定要去,只是要處處留心”,李陽谷主意已定,索性倒在床上睡了一個痛快覺,直到黃昏才爬起來。這時知府派來的軟轎已經在門前等候了。李陽谷草草梳洗了一下,吩咐二位隨從在家等侯,如果自己二更不回來,就速速離開驛館回成都報信。但二更以前卻不要露出慌亂的神態來,叮囑已畢,起身登轎,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前往枇杷山赴宴了。
五月十五,正是花繁樹茂的初夏時節。明月初升,云蒸霞蔚,浩渺的天庭中涌出一盞冰輪。白云繚繞,好似海浪翻滾,群星隱曜,好似不敢與皎潔的月光爭輝,這樣的好月色,在重慶這座山城是極少見的。李陽谷的轎子剛剛停下,杜光遠就帶著五六位氣度不凡的人迎了上來。這幾個人中有白發飄灑的老翁,有年方弱冠的少年,一個個文質彬彬,確是名流學者風度。杜光遠熱情地一一做了介紹。李陽谷深施一禮說:“陽谷偶來貴境,蒙列位老先生錯愛,得以共聚求教,三生有幸。”眾人趕忙還禮,說了一番敬慕的話,就簇擁著陽谷入席,那四品黃堂的杜知府反倒成了陪襯。李陽谷此時精神十分緊張,他不知在這熱烈和諧的氣氛后面暗藏著什么樣的危險。但是表面上卻裝得十分輕松,一面應酬著你一杯我一杯的勸酒,一面不時說出兩句詼諧的話,惹得滿座哄笑。酒過三巡,李陽谷站起身來,對大家拱拱手說:“陽谷不勝酒力,且明天還要早行,就此告辭了。”那幾位名流似乎感到有點愕然,互相對視了一下才說:“好不容易與李老爺聚會,許多事情還未領教,怎么就要告辭?”杜光遠也站起身來說:“難得今天好月色,你我天南海北會聚一方,哪里能匆匆而來,匆匆而散呢?來來來,我敬大令一杯!”說罷斟了一大杯酒舉了過來。李陽谷推辭道:“陽谷平日不習飲酒,實在不敢奉陪,既然大家還未盡興,李某愿意多伴諸君一刻,列位只管開懷暢飲。”座中一位老先生點點頭說,“李先生不喜飲酒,就不要勉強吧。這川中菜肴也是遐邇聞名的,我們飲酒,李先生可以品品川中美味。”李陽谷謙謝一番,只以品萊做陪,席間吟詩做對,倒也十分有情趣。奇怪的是并沒有一個人提到合州命案,而且從酒席的氣氛看,也沒有一點陰謀的影子。“難道是我錯疑了杜知府?”李陽谷越發感到納悶了。
交更以后,月色更加明麗,座中幾位老先生都有疲倦之意,杜光遠及時撤席,大家執手道別,居然有依依惜別之感。在回歸驛館的路上,李陽谷囑咐轎夫慢行。重慶的街道多是山路,路面時而平緩時而陡峻。月光雖然明亮,但狹窄的道路兩側長滿密密的樹木,樹蔭遮住了月光,道路顯得幽深而黑暗。“月黑風高殺人夜”,“杜光遠莫非要在半路上對我下毒手?”李陽谷忽然緊張起來,他后悔沒讓那位會武的隨從跟隨。這時再向轎外觀望,黑路漫漫,曲折蜿蜒,好像并不是來時走過的原路。萬籟寂靜之中遠處突然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那聲音越來越近,很明顯就是追著轎子來的。轎夫似乎早有準備,聽見馬蹄聲,走得越發慢了。又走了數百步,后面傳來了一陣喝喊:“李先生請留步!”李陽谷意識到一定是重慶府事先策劃好要在這里對自己下毒手了,心境反倒坦然。他令轎夫停下轎來,沉穩地掀起轎簾。只見這里正處一個陡坡之上,路面下就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四周林密光慘,寂無一人,真是個行兇殺人的好所在。停了片刻,后面緊迫而來的馬匹就趕到了,黑暗之中只見幾名武士手持利刃,翻身下馬直向轎子跑來。李陽谷在轎內發問道:“什么人?”那走在前面的武士說;“您可是李陽谷大老爺?”李陽谷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來人向轎內張望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對后面跟上來的人說:“果然是大胡子。”李陽谷心中又是一驚,正準備自衛,卻見那幾名武士一齊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臺大人恐怕李先生路上有失閃,特派我們幾人護送您回驛館,不想我們與先生走岔了路,到枇杷山才知先生已經走了,護衛來遲還望見諒。”李陽谷這才松了一口氣,帶著感激的口氣說:“道臺大人真是無微不至。”說罷吩咐起轎,武士們將馬匹交與一個人牽引,其余幾人緊緊地護住軟轎,沿著山道走了不一會兒,就看見前方的大路了。月光如水,銀輝滿地,李陽谷放心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這才發現由于剛才過于緊張,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回到驛館,時間已近二更。李陽谷換了一身衣服,坐在窗前歇息。過度緊張以后,精神猛一放松困倦之意就襲來了。他感到疲倦,卻又不想睡覺,腦子里仍然是方才那幕驚險的鏡頭。到現在為止,他徹底相信杜光遠確無歹意了,心底又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他決定,待查清了這個案子后,一定要回到重慶,鄭重其事地拜見杜道臺一次,以謝他對自己的熱情招待。這時,庭院里突然出現了一陣腳步聲,隔窗望去,只見一盞紅燈引路,兩名管家模樣的人,攜扶著一位老態龍鐘的長者,向自己的房間走來。燈光映照下,李陽谷認出這位老人正是方才在枇杷山陪自己飲酒的那位忠厚的長者,忙迎出門去以晚生禮節見禮。老先生謙誠地還禮,挽著陽谷的手走進屋來。
李陽谷對老人的突然造訪有點愕然,老先生卻十分直率,單刀直入地說:“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老朽夤夜來訪,是代知府大人拜托一件大事。”李陽谷立即意識到他是為合州命案而來,但仍不動聲色地問:“陽谷本是一介儒生,能替知府大人辦什么事?”老先生淡淡一笑說:“李大老爺實在過謙了,您奉總督鈞令,微服查訪合州命案,四川省已經盡人皆知,難道獨瞞老漢一人不成?”李陽谷剛要解釋,老先生卻伸手制止住他接著說:“其實呢,合州命案說麻煩也并不麻煩。鞠海父子被殺,兇手連夜脫逃,合州知州為搪塞上憲,將一名無辜女子當做元兇下獄。道臺、按察使失于詳查,鍛就冤獄,前因后果,不過如此而已!”李陽谷怎么也想不到這位老先生竟會如此直率,只用三言五語就勾畫出了一個冤案的輪廓,一時倒不知如何答對了。老先生卻根本不等陽谷說話又接著說:“大老爺奉命核查此案,照理應該如實稟報,這樣一可增總督清正之聲,二可長大老爺精干之名,三可昭民女沉冤之恨,您說是也不是?”李陽谷見老先生分析得有條有理,不覺點頭稱是。老先生卻微微冷笑一聲說:“然而此案連系著州、府、按察使三級官吏,并與藩臺、巡撫也有些瓜葛。一案反復,關系著四川省幾十個頂戴花翎,又豈是輕易翻得了的?大老爺縱能查清隱情,又怎能在旬日之間抓獲元兇?沒有真兇伏案,總督大人又如何能拗得過四川省三級官吏?”老先生說到這里才把話打住,目不轉睛地盯著李陽谷,似乎是敦促他仔細想一想。停了一刻,見陽谷沒有回答,老先生才把話鋒一轉說:“道臺大人已深知對此案監察不力,曾數次反躬自省,然而如此巨案,上面驚動了總督、巡撫,下面牽進了藩臬二司,縱使道臺大人出面平反,又能于事何補?道臺大人反復權衡,認為還是懇請大老爺高抬貴手,息事寧人為好,只要大老爺能出面維持原議,四川省滿天風云可頓時煙消霧散。維護了四川省合省官吏,也就維護了總督大人,今后大老爺在川中行走,也多了幾位知心朋友。道臺大人并愿敬奉三千兩銀子,以壯大老爺行囊,大老爺意下如何?”李陽谷突然放聲大笑,把一雙手捂住耳朵說:“老先生今晚喝酒并不過量,怎么說出如此渾沌的話來了?合州命案李某雖有耳聞,但并不知詳情,此次偶爾來渝,又被道臺大人誤解。然李某在總督面前,不過是個小卒而已,怎能受得大人如此重任?先生方才一番昏話,李某只當沒有聽見,也不想再聽下文,時候不早,李某明天還要趕路回成都,不敢奉陪了!”說罷端起茶杯,憤然送客。老先生絕想不到會碰了這么一個硬釘子,他后悔剛才把話說得過于暴露,囁嚅地還要解釋,李陽谷卻不待他再開口說:“老先生放心,陽谷早已脫身官場,對于四川官場之事也懶于染指,您方才說過的話我絕不對外張揚就是!”老先生這才站起來,拱了拱手,略帶歉意地說:“老朽方才語無倫次,大人不必介意。”說罷呼喊管家進來攙扶。李陽谷也不謙送,不冷不熱地說了聲:“路上慢走!”就目送這位老先生趔趔趄趄地走出了庭院大門。
第二天李陽谷故意晚起了一會兒,起床后大聲吩咐隨從“準備行裝,乘上午的船回成都。”臨出驛館前,還特地寫了兩封書信,一封給知府杜光遠,一封給重慶合府名流,委托驛館差役轉送,并千叮嚀、萬囑咐說:“李某就要乘船回成都了,兩封書信一定要送到,過幾個月我還要來重慶拜會府臺大人的。”然后又請驛館派了兩個人,幫助把行李送上船,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重慶。
船兒順著江流向成都進發了。李陽谷一反來時的隱秘。久久地站在船頭,背著手眺望兩岸山景。江風吹起了他那長長的袍服,吹亂了他那滿口濃密的大胡須。直到船離重慶二十余里了,他才回到艙中,匆匆地剃去了大胡子,換上一件普通農民穿的布衫。對兩位莫名其妙的隨從說:“再走一會兒找個平緩的地方我下船,你們二人仍舊留在船上,直回成都,稟報總督大人,就說我去合州七澗橋了,少則十天,多則一個月向總督稟報私訪結果。”兩位隨從恍然大悟,這才明白李陽谷為什么要那樣張張揚揚地離開重慶。
從水路登岸,李陽谷一路奔忙,悄悄地潛進了七澗橋。這個村子總共只有四十幾戶人家,但在合州郊區已經算是大莊戶了。李陽谷扮做一位收買山貨的行商,走門串戶洽談生意。山莊的農民,平日有些山貨不知向何處去賣,見來了肯買東西的“老客”,自然十分歡迎。李陽谷買東西很少挑剔,給的價碼又高,只一天功夫就與農民廝混熟了,一面看貨討價,一面閑拉亂扯,沒費多大勁就從鄉親們嘴里摸出了合州百姓對錯判向氏的極端不滿。他與親自到過鞠海父子被殺現場的人交談,弄清了現場的狀態;與向氏的鄰居閑扯,知道了陳老倫派孫媒婆來七澗橋的經過,又與村中的老人聊天,了解到向氏一生貞潔無瑕的節操。后來他又進入合州城,在茶館、飯鋪四處留意查訪,知道刑房書吏陳老倫一貫陰險毒辣,多次栽贓誣陷好人。找了孫媒婆,套出了陳老倫請她作媒的經過。又結識了州獄的—個小牢頭,知道在向氏被下獄之前,陳老倫曾三次進入監獄,審訊死囚金六,不久后這個死囚犯就成了向氏的“奸夫”。把這些情況歸納后,李陽谷對整個案子的來龍去脈已經了如指掌了。但是兇手是誰,卻一點線索也找不出來。李陽谷心中有點焦躁,想到總督在省城翹首而望,再看看出來的日子也不短了,他決定暫回成都,把向氏的冤情辯清,然后重下合州集中精力緝訪兇手。
回成都時,李陽谷選擇了陸路。由于心中有事,他無心游山玩水,所以走得很快,兩天以后已經趕了二百余里路。這一天黃昏來到一個小小的集鎮上。鎮子雖然不大,但位居重慶到成都的必經之路上,凡是行旅之人,都得在這里打歇休息,因此倒十分熱鬧。李陽谷找了一家干凈的小店住下,晚飯后又到街上轉了一圈,對于這種小鎮風光倒也十分欣賞。回到客店后已經交更了。各個客房中燭光閃爍,有人在聚會飲酒,有人在對坐奕棋,還有一些商販閑得發慌,湊在一起擲骰子賭錢,一座客店亂亂哄哄,使人無法入眠。
李陽谷無奈,只得拿出一本《昭明文選》在燈下誦讀。猛然兩個人的談話聲跳入了他的耳中。似乎這兩個人早就在聊天,但李陽谷并沒有注意他們說些什么,直到一個人帶著點醉意說:“都說北方盡是糊涂官,我看四川的官比他們更糊涂”時,李陽谷才驀地警覺,很自然地放下書,側著耳朵聽他們的高談闊論了。只聽一個陜西口音的男子問;“四川的官怎么糊涂?”那個醉音又傳來了出來:“合州七澗橋出了個人命案,你聽說了嗎?”沒聽說。“哎喲,這么熱鬧的案子你沒聽說?七澗橋有一家人,爺兒倆在一個晚上被人殺了,合州知府抓不到兇手,硬把死者的老婆當謀殺親夫頂下缸,這個假案本來一捅就破,可合州知州送了禮,從府臺到按察使,都瞪著眼睛,硬說這個案子鐵證如山。如今那個婦人已被判了凌遲,聽說那是一個挺標致的女人,真有點可憐,可惜。你說說這群大老爺們糊涂不糊涂?”醉漢的話音剛落,陜西口音又說了:“這話也不一定對,你怎么知道那被殺的爺倆不是讓他老婆勾引人殺的呢?”我知道,我知道,我準知道那個婦人冤枉!”莫非你與那個婦人相好?”嗨,我可不認識她,不過殺人的人……”說到這里醉漢忽然收住了話頭,不再言語了。
李陽谷心中一陣狂跳,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了知情人。他站起身來,湊近窗子,耐心地等待下文,可那醉漢似乎明白人多眼雜,隔窗有耳,硬是半天沒有說話。倒是那位陜西口音等得不耐煩了,說:“咱們一見如故,你難道真憋我一夜,叫我睡不著覺?”醉漢聲音低下了許多,說:“你瞎嚷什么,我告訴你那個女人冤就得了,老哥哥我從來不騙人。”陜西口音仍然不死心,嘟囔著說:“看來你也是瞎猜亂疑,可要留神,官府人知道了,要抓你詆毀朝政之罪的。”什么詆毀朝政,本來是一群糊涂官嘛,告訴你吧,那個殺人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在下!”“怎么是你?一個做小買賣的,你殺的什么人?”“你不信?那天晚上我路過七澗橋,帶來的一點盤纏全在合州輸光了,正在晦氣,忽然發現路邊一家街門開著,推門進去,在堂屋里摸出了一串錢,拿著就往外走。不知怎么驚動了一個老頭子,他追出門來抓住錢袋不松手,我怕他叫喊,就抽出藏在腰間的牛耳尖刀來,一刀捅了過去。老家伙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我有點慌,回頭就跑。沒跑幾步,院中又追出一個赤著膀子的青年,我一時性急,趁他只顧和我奪錢的機會又給他心口一刀,死沒死可不知道。當時慌忙抽出刀來,在倒下的人身上擦了幾下,就連夜溜走了。這幾個月我怕被抓住,逃到湖北、河南流蕩,上月聽說案子已經結了,才敢回來……”
聽到這里,李陽谷不覺喜出望外,他知道若不是旅涂巧遇,像這樣偶然做案而又逃到千里以外的兇手,就是撒下天羅地網也難以抓獲。兇犯近在咫尺,但如果稍一大意就會打草驚蛇,讓他逃掉。李陽谷定了一下神,用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情,仔細地記準了醉漢飲酒的客房,然后慢慢地踱到庭院中,與接送客人的店小二搭訕了幾句,這才信步走出客店,問清鎮所的位置,飛快地趕到了鎮所。這個鎮子地理位置重要,一個小小的鎮所竟有五、六十名軍丁駐守,帶班的是一名把總。李陽谷拿出總督大人的書信,講明自己的身份,把總畢恭畢敬地聽他的吩咐。李陽谷立即下令調二十名軍丁,包圍客店,務必將兇犯拿獲。把總得令,干脆利落地布署好人馬。不到一個時辰,就將罪犯捉拿歸案了。李陽谷又下令請該鎮派幾名軍丁仔細押解,限十天內趕到成都總督衙門銷案,把總一一應承。至此兇犯落網,案情真相大白,李陽谷二十幾天中只有這天痛痛快快地睡了個安生覺。
咸豐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四川總督親自監審合州人命案。消息傳開,成都的市民爭擁著往總督衙門前看熱鬧。從三街六巷趕來的旁觀者,擠滿了總督衙門前的大道。轅門前,崗哨林立,戒備森嚴,一撥撥的下級軍官不斷地巡視著警備情況。轅門前擺下了兩道木柵,攔阻著看熱鬧的市民,但人們不斷往前擁,那沉重的木柵竟不時被擠進數尺,護衛軍丁就揮動著皮鞭抽打站在前面的人,硬把木柵再推回原處。
卯時未到,轅門大開,總督、巡撫、藩司、按察使依次進入大堂。重慶知府杜光遠、合州知縣榮雨田,也懷著忐忑的心情參加會審。大堂上下從中軍、旗牌、將校到站班軍卒,無不面情莊重,就連那寫著“肅靜”、“回避”的虎頭牌也顯得陰森猙獰,令人望而生畏。
總督黃宗漢歸坐后,面情莊重地環視了一下大堂,對坐在左右的陪審員拱了拱手說:“合州七澗橋人命案本屬平常,然而全省官府審了半年多,倒把案子審麻煩了,本督屢聞民間對此案頗有不平之聲,然而并無實據可以結案,幸虧四川各界父老、各級官吏同心協力,才使案情略見端倪。今日當堂會審,列位大人切不要以宗漢的意旨為是非,可以暢所欲言,認真審度,以使真兇伏法,黎民稱快。本督雖為主審,并不想多說話,只以旁聽為主,時候不早,開審吧。”
總督即已下令,承審官員開始依次提審人犯,合州縣先提謀殺親夫犯向氏上堂,向氏當堂推翻原供。“奸夫”金六也揭出了陳老倫指使他冒充“奸夫”死咬向氏的經過。黃總督當場傳令捉拿陳老倫歸案。在威嚴的大堂上,陳老倫自知無法抵賴,只得承認自己貪圖周氏貌美,又禁不住榮知州金錢祿位的引誘,才設下毒計誣陷向氏。黃總督當即下令革去榮雨田的功名,拘押聽審。榮雨田連連呼冤說:“斷定向氏因奸謀殺親夫,不但有‘奸夫’金六當堂對質,還有向氏的兒媳周氏作證。”黃宗漢又發下火簽傳周氏上堂問話。周氏上堂后,不知案情已發生驟變,還是依著陳老倫教給的老供詞,咬定婆婆與人通奸。黃宗漢問道:“你婆婆勾引奸夫可是你親自看見的?”周氏答道:“是奴親眼看見的!”黃宗漢又問:“何時發現的?”周氏道:“兩年以前。”黃宗漢把驚堂木一拍,喝道:“既是兩年前已發現你婆婆行為不軌,為什么當時不來出首,而致鞠海父子被無辜殺死?”這一追問,使周氏手足無措,半天說不出話來。黃宗漢道:“婆婆是淫婦,兒媳婦知情不舉,豈能清白無瑕?且將這淫婦給我夾起來!”兩廂軍校一聲威喝,將周氏抬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下,沒容她翻過身來,那沉重的夾棍已擲在了腳下。周氏嚇得戰戰兢兢,連呼饒命。
黃宗漢冷冷地說:“親眼看見婆婆與人通奸,竟自無動于衷,貞婦潔女焉能做得出來?本督說你是淫婦難道還冤枉了你?”周氏說;“大人息怒,小女子實沒看見婆婆與人通奸,都是我丈夫陳老倫讓我上堂胡說的!”黃宗漢又把臉轉向陳老倫問:“陳老倫,你還有什么話講?”陳老倫連連叩頭說:“都是小人一時糊涂,請總督大人從輕發落。”黃宗漢不再答理陳老倫,又顧盼了一下坐在左右的重慶府,按察使和藩臺,問道:“你們看向氏的冤枉可以解脫了否?”重慶府已嚇得混身篩糠般地戰抖,按察使卻毫無愧色,拱拱手說道:“既然向氏不是兇犯,那么真兇又在那里?”黃總督冷笑一聲說:“臬臺大人還要看兇犯嗎?”轉身對站班校尉傳令道:“帶上來!”他這句話一出口,不但臬臺震驚,連藩臺、巡撫也暗自不安。
不一會兒,那名殺人的真兇已被押上堂來,黃宗漢拍了一下公案,緩緩地卻滿帶威嚴地說:“陳龍,還不把你在七澗橋行兇殺人的事從實招來?”那個名叫陳龍的兇犯,不敢抵賴,詳詳細細地說明了當夜殺死鞠海父子的經過。黃宗漢又出示了按陳龍口供在七澗橋下不遠的山洞中取出的殺人兇器——一把帶著血痕的牛耳尖刀。當堂判定陳龍斬立決。
當校尉們把嚇得半死的陳龍拖出大堂后,黃宗漢指著四川按察使說:“合州命案,脈絡清楚,汝身為一省臬司,竟敢受賄枉法,還有什么顏面坐在審判席上?來人,撤座,摘去頂戴花翎。”校尉們立刻把按察使拖下公案,摘去冠戴,按倒在公堂之上。黃宗漢又轉身對重慶知府杜光遠說:“杜光遠,你位居四品黃堂,無視國法,受賄貪贓,妄加罪名陷害貞潔之婦,亂施刑法,摧殘教義節女,弄得四川民情鼎沸,猶自不思懸崖勒馬,本督革去你的功名,按國法論罪,你沒有什么可狡辯的了吧?”杜光遠慌忙離座,咕咚一聲跪在大堂之上,叩頭請罪。黃宗漢提起朱筆龍飛,風舞寫出了一道諭令,當堂宣布:“陳老倫與周氏,夫妻狼狽為奸,妄加入罪,分判大辟及絞刑,秋后行刑。合州知州榮雨田昏憒無能,草菅人命,行賄營私,欺蒙上憲,擬處斬監侯。重慶知府杜光遠貪贓枉法,敗壞紀綱,革去官職;發配云南充軍。四川按察使盧道恩執法不明,受賄瀆職,著暫解臬司之職,回家聽參。其余妄言謬加人罪者,查清劣跡,一律擬定充軍之罪,決不寬貸。七澗橋民女向氏為人淑賢貞潔,遭人誹謗,身陷囹圄,倍受酷刑,即日昭雪,當堂釋放,賚發庫銀五十兩,養傷治病。向氏之侄女向菊花,俠腸義膽,甘冒風霜代姑鳴冤,貞烈可佳,著里中立旌表以彰其義舉。總督府幕僚李陽谷精明干練,緝訪案情歷盡艱辛,且拿獲真兇有功,暫署重慶知府之職,日后有新業績,再行論功升賞。”諭令讀罷,黃宗漢回過頭去,問巡撫及藩臺“本督所斷當否請二公裁定。”巡撫及藩臺趕忙起身,點頭稱贊。黃宗漢手捋長髯,靜思了一會兒,猛一揮手喊聲“退堂!”然后雙手倒背,快步流星從側面退出主座。巡撫和藩臺互相看了一眼,偷偷抹去汗珠,也慢慢地踱出了公堂。
合州命案被審清了,斷定了。四川人民齊聲稱頌總督明察,李大令精干。很久以來,在四川重慶、合州一帶流傳著一首民謠:“合州一朵云,盜案問奸情,如要此案明,須殺陳老倫。”實際上,黃宗漢在審理此案后不久,就調回京師任刑部尚書了。所在處置的人犯中,除周氏一人被絞刑處死外,陳老倫在獄中自殺,榮雨田被后任總督解脫了死罪,重慶知府充軍后不到半年就被召調回來,又任了兩任知縣。看來,真正能被按罪伏法的,也只不過是普通百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