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神經病手機鈴聲(傷河:我在美國精神病院實習)
2015年夏天,我在異鄉獨自面對陌生的人群。正常與非常、瘋癲與理性、病態與常態之間究竟有怎樣的界限?一直研究歷史變遷的我,這次試圖進入個人的私密空間,直面傷痛。
此時的我已博士畢業,在美國高校的歷史系執教多年;之前兩年多里又修完了心理咨詢課,再完成700小時臨床實習后便可以獲得專業碩士學位。此時距離L的離去也已經過去一年多的時間。我很想給這一段人生畫上一個句號;但也許是一個逗號或者是冒號。
我寫下筆記,紀念接觸過的所有病人的悲苦。同時,故事也發生在我身處個人危機的旋渦時絕望的療傷中。也許這是我一次“參與觀察”的人類學嘗試,一個對L逝去的紀念,不過它更是我發現情感與探求精神的旅程,也許我的使命就是做一個榮格所說的“受傷的治愈者”。帶著自己的秘密,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嶺,既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又有了前所未有的緊迫感。
我管這家精神病院叫“傷河”。它是一座四處平鋪開來的灰色單層建筑,和普通學校并無二致。這家封閉式的私立住院醫院位于美國中西部小鎮上,接收急性和慢性病人,主要來自鄰近的兩三個州。醫院有一百多個床位,分六個病室:
選擇——兒童科室;
新方向——青少年精神病;
信任——青少年酒精和毒品戒癮;
勇氣——青少年性侵;
十字路口——成年人酒精和毒品戒癮;
遺產——老年病室。
待得最長的是青少年性侵者,有半年到一年住院治療時間;其次是酗酒和吸毒的戒癮人員,大約一個月到四十五天;再往后是住院幾周的老年患者;最短的是急性病癥的青少年和兒童,在院時間只有一周左右。
他們是精神病院里的病人,是自殘、性侵、暴力、吸毒、酗酒、抑郁、躁狂、精神分裂癥患者。他們因喪失而孤獨,因絕望而欺騙,因思念而自責,因痛苦而恐懼,因渴望而瘋癲,這與我們并無二異。更多的時候,我震驚于每天的所聞所見:他們不是常青藤、華爾街、硅谷的美國,也不是美國夢的美國;他們是大多數人生活的美國,是讓人理解川普當選的美國,是不為人知但更為真實的美國。
* * *
我的工作從名曰“十字路口”的戒癮科室開始,它專門接收毒品和酒精治療的成年病人,其中很多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犯罪歷史,大多和吸毒、販毒、攜毒、盜竊、酒駕相關。有人被法官勒令戒毒,以免牢獄之災,運氣差的出院后仍要直奔監牢。并不是每個人都心甘情愿地待在這里,誠心悔過只是天真的想象。我在這里見識了眾多智勇雙全的厲害角色。
最初我對酗酒吸毒還知之甚少。它是一種疾病,和先天遺傳有所關聯,并不完全以個人意志為轉移。不過我腦中更多浮現的還是電影和新聞中吸毒、犯罪、艾滋病的種種畫面。就在這種對禁忌和絕癥的恐懼和好奇中,我開始了在精神病院的工作。
周三下午一點半,我帶著筆記本和講義準時來到多功能室,黑色夾克和長褲盡力武裝出專業。房間里有一臺電視,新添的三張長沙發,再加上十幾張舒適的靠背椅,都是功能性的家具,沒有一絲無用的奢華。
正對著座位的黑板上畫著成癮的趨向圖,墻上是24小時的時刻表??繅Φ拇皯羰请p面玻璃窗:外面可以看清里面的一舉一動,從里向外看卻只是面鏡子。多功能室的另一扇門正對著護士辦公室,那是信息的主要渠道,每天都在傳播世間離奇的故事。
這里是醫院里唯一的成年人科室,病人行動自由,五花八門。醫院采用的理論系統是“辯證行為治療”:在行為認知療法基礎上加上對自己的全然接受,以“嗜酒者互誡協會”(AA)的十二個步驟為藍本,從承認無助開始,以達到靈性的重生為最終目標。
一、承認在酒精/毒品前的無助。我們已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
二、相信有一個更高的力量在我們之上,可以幫助我們恢復理性。
三、決定將自己的意志和生命交到我們自己所理解的神的手中。
四、探尋我們內心無畏的道德準則。
五、向神、我們自己和他人承認錯誤的本質。
六、為神除去我們的缺陷做好充分的準備。
七、恭敬謙卑地請神除去我們的缺陷。
八、列舉出我們曾經傷害過的人的名單,然后愿意與他們和解。
九、在任何可能的時候與這些人道歉和解,除非這樣做會傷害到別人。
十、繼續內心的記錄,在犯錯的時候馬上承認。
十一、通過禱告和靜坐冥想來提高與神的有意識的接觸,只為了解神的意志和繼續的力量而禱告。
十二、經歷精神的覺醒,我們試著將這則信息用于抵擋酒精/毒品,并且將之用于生活的所有方面。
早上八點半,晨煙繚繞的每日例會。“四月的情緒很不穩定,會很麻煩。”咨詢師B說道,她剛給四月做了入院的心理評估。 B是一個有著三十年經驗的老咨詢師,熟悉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被閱人無數的她稱為麻煩的女人會是什么樣子呢?
精神科醫生M拿起一本病歷,書脊上寫著四月的全名?!拔迨臍q,離異,有長期過度服用止痛藥的歷史。抑郁癥和毒品依賴,自愿求助,低收入人群醫保,”B一邊簡單明了介紹,一邊在文件上迅速勾畫出無數個簽名。
醫學主導的疾病模式決定了醫院內部金字塔式的關系:精神科醫生,心理治療師,護士,最后是受過一些基礎訓練的工作人員?;颊叩闹委熓菆F隊的工作,不過醫生是最終的“法官”,對于患者的去留與治療有著決定權。美國的精神科醫生必須經過醫學院的正規訓練,加上幾年的住院醫師實踐,并且通過統考獲得專業許可證后才可獲得執照,他們側重于心理疾病的診斷與藥物治療。與之相比,心理治療師更注重病人的心理治愈,大多以人本主義的原則,運用更為多樣和靈活的方式,將來訪者當作遭受痛苦的個體而非等待解剖和治療的對象。
心理治療師的群體相對復雜,有臨床心理學、心理咨詢和社會工作等主要來源,都需通過職業統考、獲得相應州的執照后才可以正式工作,盡管其中一些人也可以診斷,但不能開藥。除了藥物和住院費用之外,大部分的美國醫療保險支付一周兩到三次的個人面談和每天一次的團體治療。
這間小型會議室原是一間病房,正對著進出“十字路口”科室的走廊,可以看見病人列隊去吃早飯,排一行長隊,點名后跟隨工作人員魚貫而出。他們通常安靜而散漫。穿背心人字拖的男人,背后的紋身呼之欲出,玫瑰花、美洲豹、十字架,突兀的光頭好似某種現代藝術的景觀。身著睡衣的女人,未干的長發散落在身后,好似剛從臺風中被搶救出來的幸存者,又如馬戲團里正在表演的海豹,拖著腫脹的小腿緩慢滑行。
眼前的這支隊伍奇奇怪怪,不倫不類。他們有一早下樓買油條般的隨意,又夾雜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氣。這股氣有時是桃紅色的,他們大聲地說著某種笑話,粗暴地笑;有時變成深紫色的埋怨和各種有理無理的要求;有時候又變成了很淡的灰白色,很輕很輕,幾乎沒有聲響地飄過,不留任何痕跡。這里有怒氣、怨氣、戾氣,還有哀氣和喪氣。
“又是一個藥物沉溺的老年婦女,加上個人創傷史?!盡翻看著四月的病歷。止痛藥已經成為一種常見的藥物沉溺的來源。藥品變毒品的路程并不復雜,很多人因為疼痛而服藥,不幸上癮,然后打著藥物的名頭,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并非癮君子,只是為疾病繼續服用。長期使用止痛藥可能導致藥物成癮—— 一種不計后果持續服藥的強迫行為。當身體適應藥物的存在,突然停止,就會產生戒斷癥狀,好像長期酗酒抽煙的人突然戒掉之后的煩躁痙攣、嘔吐腹瀉、失眠疼痛等。于是很多人裝病以獲得處方藥物,再有就是在黑市上購買,后來又轉向海洛因作為替代品;沒有辦法時,也有人就著藥店里的非處方咳嗽藥成瓶灌下去,以獲得些許緩解。
此時所有人的病歷都放在一個類似飛機送餐車似的小車上。這家醫院還保留著手寫的傳統,和這里的病人一樣,多少有些另類。咨詢師在每次面談后都會留下報告,工作人員也會對病人24小時的行為記錄評分,加上醫生的診斷和藥物信息一起結集成冊,于是成就了一個個厚重的文件夾。如此裝扮之后,這些記錄就有了檔案的權威,有些成為法庭上的呈堂證供,更多的變為保險公司資料庫中的無名數據和高昂費用的合理論據。
硬塑料的封面下,病歷首頁有病人的姓名和生日,打印在很小的長方形粘紙上。還有病人的大頭照,與罪犯入獄當天的照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有的瞳孔放大,露出宿醉詭異的笑容;有的面無表情地直視,仿佛專注地聆聽某種召喚。入院當天的病人大多處于糟糕透頂的狀態,與后來見到的真人相差甚遠。
夏日午后,方才還是驕陽似火,頃刻間就大雨瓢潑。停車場上偶爾有駛出駛進的車輛,大多是換崗的護士。值晚班的護士下午四點上班、午夜下班,此時她們正帶著異于常人的振奮在雨中闊步前行。
四月踩著這股局促的水汽走了進來。個子很小,只有一米五,語速飛快,音調很低,有著抽煙或者哭泣之后扁平沙啞的音色。她既不年輕,也不顯老,一種并非故意隱藏的難以判斷。她穿著牛仔褲加短袖T恤的標配,外面還罩著長袖格子襯衫。五十歲后的婦女大多已經明白了裝嫩的虛妄,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年輕穿在外面。
“我該怎么辦呢?”四月露出第一天上學似的忐忑不安,又有生怕做錯事被罰般的小心翼翼。她說話時緊盯著你,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漏掉至關緊要的信息。和這里大多數病人不同,她滿心都是想要留下的絕望。
“我是你的咨詢師,今天第一次單獨見面,想先了解一下你來醫院求助的原因?!?/p>
“我再也撐不下去了。只有我和娜娜。娜娜走了,我每天守在她的床邊,她是我唯一的希望。四年了,我每天都去她的墓前。一年前,我的祖母也走了。六年前,丈夫死了……”
被父母遺棄的四月從小由祖母養大,二十幾歲時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六歲的男人。兩人非常恩愛,女兒的到來更是增添了無數歡樂,直到丈夫去世,直到女兒離開。四月獨白式的哭訴持續了十多分鐘,她的情緒噴涌而出,一瀉千里。并不是我技藝高超,而是她積郁太久,到了無法不說的地步。任何人此時坐在對面,她都會毫無保留地傾訴吧。
“你這一路走來,一定很難。” 良好的信任關系是心理治療成敗的關鍵,我循規繼續,可是內心的不安已如潮水般涌起。
“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嗑藥的。太難熬了,冬天的夜晚,沒有人聽我傾訴,沒有人理解我?!?/p>
“馬丁呢?”馬丁是四月的男朋友,他們住在一起。
“他是個農民,你知道的。是個好人,可他并不關心這些事情。他有自己的兒女,并不懂得我的痛苦?!?四月剛剛停止的哭泣又開始了,甚至更加猛烈?!耙苍S娜娜本不該死的,也許這一切都是我的錯?!?/p>
“你認為自己要對女兒的死負責?!蔽蚁胱屗脑驴吹竭@是她選擇并強加給自己的觀點,而非鐵的事實。
“我們那時沒有醫療保險,如果我有錢的話……”四月繼續以一種在法庭受審的口吻喃喃念叨著。
娜娜生病后,四月辭去了干了三十年的老年護理工作,專心照顧女兒,也丟了收入。娜娜的死因,我當時并不知曉,直到兩周后某一天她嚎啕大哭泄露了女兒最后時刻的慘狀,全身流血是由于吸毒造成的內臟功能衰竭。
少者去而長者存,世上的痛莫大于此吧。在毒品中尋找解脫的她,面對殺死女兒的兇手自己也無法自拔,日日受自我譴責的折磨。可是誰又不會自責呢?“如果”的問題誰又沒有千百次地追問過自己?死亡是最不理性的事實,對存在的終極挑戰。
我瞄了一眼墻上的鐘擺,半個小時過去了,我還是只能緊盯著她的脖頸,做出直視的假象。喪失之痛,也許會越來越容易,但是永遠不會變輕。
咨詢師和來訪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奇特的場,只有將電波調到與咨詢者同一個頻率時,才能與她接軌。所謂共情,就是她在哪里,我就去哪里,無論是在她沒有準備好時陪在谷底,還是等她有了點氣力時一同攀巖并提醒她陷阱。只有在絕對的真實和支持前,病人才能放下種種的畏懼和禁錮。于是兩個赤裸裸的靈魂,在最深處建立了某種聯系;雙方共同走過一段艱苦的旅程,說是情感和精神的伴侶也不為過。就在這樣的交互中,心靈的治愈神奇地發生,雙方都有一種不可言說但心領神會的感受。
接下來幾周,四月有所好轉。我們還是在談娜娜,有了我這個聽眾,另一個知道娜娜存在的人,四月似乎不那么孤單,少了些絕望,情緒也穩定下來。身體里的毒素排除之后,她開始有了笑容,愿意分享,并且還幫助其他病友。體內那份愛人的天性,在許久的沉寂之后噴涌而出,終于又找到了抒發的對象,甚至惹得同屋妮娜頗有怨言:她讓我不要在餐廳里說話,她叫我多收拾房間少喝可樂,她把我當成了女兒對待!
可是有一天四月突然反復,像斷線的風箏。她第一次在面談時沒有哭泣?!白蛱煳液婉R克通電話了,”她埋著頭,沒有看我,“我們吵了一架。”
“為什么?你不是說他很支持你的治療嗎?”
“昨天我們談到娜娜的東西,馬克問我什么時候把它們處理掉?!蹦饶热ナ浪哪炅?,四月還原封不動地保留著她的物品。如今搬到馬克的農場上住,娜娜的東西也跟著過來,占據了一整間的地方。
“我答應過他會處理,但現在不行,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求他給我點時間,千萬不要碰它們,一切等我回去了再說。” 四月的絕望彌漫在入秋的夜氣里。
“所有的親人都遺棄了我,母親根本不在乎娜娜的死,葬禮那天,她都沒有來。” 這是四月第一次提到母親。我想起她的病歷:父親早亡,遭母親遺棄,祖母撫養成人?!霸贈]有人了,我是世上唯一記得娜娜的人。我要留住娜娜,不會讓任何人把她磨滅的。如果我也死了,那么一切就真的結束了?!?
“我的世界里只有娜娜,她死后,一部分的我也死了。”延續娜娜的存在是支撐四月度過無數個孤獨痛苦的夜晚的力量。四月告別的不僅是娜娜,更是她自己的過去和幻想。娜娜是女兒,也是四月實現完整家庭、幸福童年的希望。四月挽救不了娜娜,娜娜也無法成為四月的救贖;四月需要重新找到自己。
* * *
“不會是冬梅又回來了吧?”大家至今熱衷于這個玩笑,談狼色變之余,也不乏嘲弄。她在醫院三進三出,是眾人口中的厲害人物,敬而遠之的角色。
冬梅出場在一個尋常的周五上午,周末將至,眾人或在懶散等待,或在瘋狂地完成指標。我正在辦公室寫報告,突然間鈴聲大作, “黃色警報,黃色警報,地點在A區走廊,A區走廊!” 廣播打破了平靜。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就加入了慌亂奔跑的人群。
我看見冬梅時,她已呈大字形趴在地上,左臉挨地,右臉朝上。一左一右兩名護士,用身體摁住冬梅的身體和雙手,看不清她的臉。她動彈不得,只有兩只手在地上不安分地探索,指甲周圍星星點點血跡,胳膊傷痕累累。
黃色警報的代碼表明事故發生,需要協助,所有可能的工作人員都要奔赴現場。不一會眾人散去,如同交通事故打掃干凈的現場,所有殘骸都已了無蹤跡。只有墻角的一根電線,懸在不大不小的窟窿里,無聊地蕩著秋千。當班護士說冬梅之前已經吵鬧了兩三個小時。她拒絕進入教室,在走廊上不停地辱罵呼喊,趁有人經過時試圖奪門而出。她用能找到的所有物件自殘,把手伸進墻上的電路插座,威脅要結束生命。
督導說,冬梅是因為不想出院才這樣做:制造麻煩,表明病情加重,推遲出院。用手指將插座從墻上摳下來似乎是代價過大的表演,不過,冬梅確實沒有按原計劃出院,不僅如此,她提出的見新咨詢師的要求也得到了滿足。于是本無交集的我們開始了一段旅程。
當天下午見到冬梅,我才看清她的長相。冬梅大眼睛、長睫毛,棕色頭發、皮膚白皙,可是臉部輪廓卻比盎格魯撒克遜的歐裔柔和得多。她有著嬰兒肥的圓臉,笑起來兩個酒窩,說甜美可愛并不過分,很有些動漫人物的味道。雖然很快就要成年,看起來卻只有十三四歲,這在美國以早熟著稱的青少年中實不多見。
四年前她們姐妹三人被一對美國夫婦領養,就這樣漂洋過海從烏克蘭孤兒院到了異國他鄉。她們獲得的不僅是家,還有新的身份和名字。與來自中國的棄兒不同,很多從前蘇聯領養的孩子外表和白種人并無二異,加上中國市場的緊縮,他們正在成為國際被收養人群中的主力。
烏克蘭,一個歷經苦難的國家,從前蘇時代的大饑荒和種族清洗,到現在的烏俄糾紛。如同大部分的歷史,人民對于獨裁殺戮的記憶狡猾而不可靠,2014年7月17日烏境內被導彈擊中墜毀的馬航客機,乘客至今尸骨未寒。
此時,早上的黃色恐怖已經從冬梅身上一掃而光,她半夢半醒,露出一種無所畏懼又無所依戀的游離感。將病人固定在床上的做法已被美國的精神病院摒棄,如今護士可以酌情給病人服用有鎮靜催眠效果的藥物,這既符合人道之名,也比不得不聽病人的嚎叫來得輕松。
“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嗎?” 和我來這兒工作前的預想不同,大多數病人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有著驚人的坦率。
“我弄壞了窗簾和家具,還打了妹妹,”她手托著腮,臉上掛著甜美微笑,“不過我只是在跟她玩?!?/p>
我看著冬梅依然蒙眬的眼神,回想材料里的描述——暴力傾向,六歲妹妹的脖子上淤青可見,曾用刀砍傷家里的寵物狗。這是她第三次被送到我們醫院來了,養父母難以控制局面,也無法理解為什么這個甜美溫順的小女孩會瞬間變身為狡猾狠毒。前一秒她還像溫順的小哈巴狗,搖著尾巴等你回家,大聲說“我愛你”;后一秒她就成窮兇極惡,以殘暴的行為阻止任何人的靠近。她把你拽到她的身旁,然后又狠狠地一把推開,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你來美國四年多了吧,習慣了嗎?還會講烏克蘭語嗎?”我注意到冬梅說話時細微的口音,還有她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很好啊?!?她似乎對我詢問歷史而非批判她的罪大惡極有些吃驚。
“你和家人相處怎么樣?你的養父母,還有姐妹。”
據養父母介紹,冬梅的姐妹很快就融入了新的家庭和美國社會,只有她格格不入。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猜測冬梅和她的姐妹并非血親,因為她們的長相明顯不同。姐妹們一副棱角分明的歐洲人模樣,而冬梅卻頗有些像亞洲人。這種懷疑他們從未向外人透露,和世間無數的身世之謎一樣,冬梅的血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盡管斯拉夫人仍是烏克蘭人口的主流,但因為有過蒙古鐵蹄的踐踏和前蘇聯帝國的擴張,有中亞特征的烏克蘭人并不少見。不過在淳樸落后的美國鄉下,無論是蒙古、共產主義,還是烏俄邊界糾紛,都像外星球一樣遙遠。所以冬梅時常被誤認為是具有白人血統的西班牙裔——這個受歧視的美國第一大少數族裔。
“我和她們玩不到一起去。我喜歡聽烏克蘭流行歌曲,不過已經記不得怎么說烏克蘭語了?!?/p>
改名,失語,無根。一個忘記了母語的人,一個沒有父母也許從未有過的人,一個在學校被嘲笑長相和口音的人,一個和自己的姐妹都不相像的人,一個失去一切關聯的存在,該多么孤獨。
可是我從沒在冬梅那里看到過孤單。大部分時間,她和所有人打招呼,遠的招手,近的寒暄。餐廳里每次相遇,她都飛快地堆出一個巨大的笑容,揮舞雙手,百米外一個飛吻。不過那笑容很快消失,她瞬間又會回到面無表情的狀態。
冬梅朝工作人員微笑,與男孩調情。她說男孩更容易交流,女孩都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她們。她是粉衣鐵心的交際花,即使在醫院這樣奇特的社交場里也能大顯身手,在規則制度、攝像頭和明爭暗斗的縫隙中純熟地玩弄各式花招。
接下來幾次面談,冬梅一直戴著不屑一顧的面具。她不斷恐嚇出院后要再次離家出走、吸毒販毒、惹是生非,用督導的話來說就是無所顧忌,不思悔改。去監獄或是戒毒所的威脅對她毫無用處,她經驗豐富的野狼,全不在乎。對此我束手無策,一個不在乎家人、善惡、未來的人,我拿什么和她討價還價呢?
可是我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冬梅只會笑,不會哭。說是秘密并不確切,她并沒有故意隱瞞,只是我們都習以為常地忽略,將哭泣當作理所當然該有的本能。情感的表達方式在各個文化中有所不同,有人在葬禮上歡呼雀躍,載歌載舞,有人則必須嚎啕大哭以表達悲傷;可是,這世上又有誰不會哭泣呢?
“你是說你不想哭,還是哭不出來?”我一邊故作鎮靜,一邊在想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不會哭。記得有一次在漆黑的電影院里,所有的人都在哭,我也很難過,但是哭不出來。哪怕大門緊閉,頭蒙在被子里,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也哭不出來?!?
“你還記得上次哭泣嗎?”我仍然心存懷疑。
“是很久以前在烏克蘭時?!倍废肓艘幌?。
“是在那間孤兒院嗎?”
這個回答,我等了很久。冬梅紋絲不動,連臉上細微的皮膚、細胞、肌肉和眼神也沒有變化,手蠟像般停留在半空。我想到“僵直緊張癥”患者,他們的身體可以瞬間冰凍,可能持續幾個小時,也可能幾天,無論外界如何刺激身體,他們都毫無反應,不吃不喝,嚴重的即便大小便失禁也沒有反應。冬梅是陷入了僵直緊張癥患者發病時的那種超常和失控的世界,一種自我保護的深層休眠模式;還是被困在了某種夢境,某個深邃的記憶之場呢?
我又想到無痛癥者,一種罕見的神經系統疾病。患者無法感覺疼痛、冷熱,有人眼淚全無,有人難以排汗,大多在未成年時就死于高熱和其他并發癥。在喪失了預警系統的世界里,他們像被拋入高峰時段十字路口的盲人,一邁步便是傷害。沒有痛的世界有如人間地獄,他們面對滾滾車流毫不在乎地撞上去,即便是流血、骨折和截肢也面帶微笑;不知道疼痛的他們,也不知道什么是危險。
“嗯,我記不清了?!?/p>
哭泣和性愛一樣,發自本能。它有節奏和頻率,是個不完全受理性控制并富有直覺和創造力的領域。無法哭泣的生理一定和心理息息相關。在那冰雪中的孤兒院里,在她上次哭泣時,發生了什么?有什么可以讓她失去哭泣的本能?我不知道她的面具下還藏有多少秘密,或許她自己也并不知曉。
身體保留記憶,哪怕大腦已經忘記。關于大腦和身體的關系是不朽的雞與蛋的難題。劫后余生的人們除了慶幸之外,還有抹殺不去的疲憊和陰郁。在高度匱乏的孤兒院里,相互競爭的不只是面包牛奶、少受同伴的懲罰虐待,還有關注、情感與愛。
又到出院時,冬梅故伎重演。她試圖留在醫院,確切地說是想盡辦法推遲回家的時間。這個自殘又殘暴,索要擁抱也給予親吻,每時每刻都要引起注意的女孩,走時也驚天動地。她舉報所在科室的工作人員對她有不當的身體接觸,所有的男性工作人員受調查,最終一人被開除。
其實冬梅對人并沒有仇恨,只是害怕離開和再次面對真實的世界。她無法哭泣也難以言說;害怕失去,從而一直索取卻不敢承認:“你為什么沒有早點來,在我經歷這些痛苦磨難之前,在我還可以哭、可以愛的時候?一切來得太晚,我已不抱希望。”冬梅責怪養父母的遲到,責怪命運的不公,是越渴望愛越拒絕愛的絕望與吊詭。
不是不愛,而是愛太致命。有時冷漠并不是于人無動于衷,而是無能為力。冬梅和很多被收養的兒童都受到“反應性依戀障礙”的困擾,患者從小受到忽視,無法與人建立安全和信任的穩定關系。他們一方面渴望關注和愛,另一方面又無法真正去愛,難以消除對喪失的恐懼。從小沒有和人建立起健康關系的他們,長大之后也不知道如何與人正常交往,于是永遠在索要愛和拒絕愛、我不需要你和我需要你的兩極間游蕩。
終究不能一直住在醫院里,沒有人可以。這里也沒有解藥,因為冬梅別無所求。也許抗爭本身就是她的目的,是她所需的存在證明。暴力行動和偽裝的討喜,都是吸引注意力的手段。她燃燒來提醒別人她的存在,在刷存在感的同時將自己消解掉。
臨走那天,她留給我兩幅畫。一幅畫里有一個假小子般的女孩,只有頭和身體,四肢全無。這個短發女孩站在一棟三扇門的房子里,身上兩顆心,一顆寫著“恨”,另一顆被箭穿過。這是顆因傷害而破碎的心,還是渴望被穿透、被打動、被愛的心呢?也許都是,也許利箭穿心的痛是她唯一懂得的愛的方式。
另一幅畫上是一個身著公主裙的女孩在草地上嬉戲。春天午后,山花爛漫,放風箏的女孩旋轉。難以想象那在墻上摳出血的指尖可以畫出如此溫柔的線條。
“我知道你不想回家,如果能夠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會是哪里呢?你閉上眼睛能看到它的樣子嗎?”
“有一道彩虹,六只麋鹿在彩虹邊。還有一個中年女人,她招手讓我走進森林里。樹林被積雪覆蓋,然后我們在玩耍?!?/p>
“‘我們’是誰?”
“爸爸媽媽,還有姐姐和妹妹,我們五個人。”
“然后呢?”
“我累了,睡著了。醒來時爸媽已經不在了,他們去了天堂,其他人也不見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困在這里?!?/p>
“你見過親生父母嗎?”
“我爸爸死了,從來沒有見過他。臨來美國前見過媽媽一次,只有那一次。我不恨她。她說美國很好,你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了?!?/p>
“你現在還在那個森林里嗎?還是已經出來了?”
“爸爸媽媽把我接到天堂的樹屋里,只接了我一個人,我們三個人睡在一張床上。大大的樹屋,有很多很多的玩具?!?/p>
* * *
2016年5月,我邁出“傷河”大門,同時結束了在美國精神病院一年實習的瘋癲筆記。我兩手空空,心里卻滿載著四月的傷、冬梅的懼……還有自己的痛。羨慕那些生性輕松的人,我獨自背負著泰山,舉步維艱,連日常的事物,都太過執著。對于人世的天真一旦喪失,就再無恢復的可能。時間的河流,唯有向前。
那是個馬年,中國人說是特別不幸的一年。馬航MH370失聯,沉沒海底,227名乘客至今尸骨未收。幾個月后,又一架馬航的飛機刷新了死亡記錄,這次是由于烏克蘭危機被硬生生擊落。從黑海到太平洋,世界充斥著暴力與悲傷。
那一年,我突然失去了他,因為一種極其罕見的腦出血和更為罕見的腦感染,百萬分之一的幾率。泰山未滿兩歲。在這樣的荒謬中,一切都算不上荒謬了吧。
所有谷歌搜索的結果都警告我,此時不要做重大決定。但我還是出售了房子。出售前,我把房子收拾得比任何時候都美麗光鮮。我問自己,為什么住在里面的時候沒有這么做呢?我回想之前大大小小的爭執;只要還活著,沒有什么是不能解決的。
自此我無所畏懼,可是害怕死亡。我害怕看見救護車,尤其是當泰山指著路上呼嘯而過的救護車,問我叫什么的時候。我避免一切和“爸爸”接近的場合與發音。我至今害怕經過醫院所在的那條街,街上的那種聲音、那種味道。可是我別無選擇,那是去泰山學校的必經之路,小城的生活如此。
心理學家說身體記住一切,甚至在大腦已經“遺忘”的時候,肌肉會留下創傷和潛意識的印記。我越努力卻越深陷,世界愈來愈小,直到窒息。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恐懼感,是抬頭望飛機墜落,低頭見汽車撞擊。鄰家孩子的一聲啼哭,在腦中立刻幻化成一個悲劇的場景,而主角是自己。夜晚的電話鈴聲,引發陣陣心悸,仿佛在等待噩耗來臨。對于受過傷害的驚弓之鳥,一點微小的信號都是危險的征兆。經歷過荒謬的小概率事件后,死亡由抽象的概念變為無比具體的現實,再無安全感可言。
自此敏感的神經觸角不僅探測著每一寸潛在的危險,更像導火索一樣連接著一觸即發的莫名憤怒。無論是清晨的鈴聲,正午的歡笑,還是黃昏的鳥鳴,都好像放大了百倍的噪音,瞬間引起極度反感?;闹嚨膽嵟瑳]有對象,又對誰憤怒?可大部分時候,對抗痛苦的是麻木。我試圖避開這個話題,這個讓別人為難的話題,好像你某種程度上需要為這個悲劇負責。黑夜,我忽然覺醒,原是夢境,還在這里。
大腦無法控制身體的感覺是令人恐懼的,尤其是在還有意識時。我時常想,人臨死前當器官衰竭大腦卻還未死亡,或者大腦死亡、器官尚好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我大哭、懺悔,盼望自己趕快醒來;可也許我又希望不要醒來,因為現實的這個能夠感覺到記憶的世界更加痛苦。失去控制的感覺無比恐怖,我想到那日面談時身體僵直的冬梅。誰說沉睡、逃避和躲藏是令人指責的行為呢?我逐漸明白冬梅為什么在天使和惡魔間交替;角色的扮演讓她可以不用面對現實,是她唯一能選擇的存活方式。
心理學家歐文·亞隆寫過一個女病人,在丈夫去世后一直恢復得很好,直到有一天遇上一件偶然小事——她的錢包在街上被搶——世界突然坍塌了。她說:“我萬沒有想到,這事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此刻她終于被恐懼和喪失之痛擊中。
再沒有完整家庭、正常人生的可能了嗎?哀傷的不只是失去了他,也是失去了夢想的生活。如果不能保證愛的對象永遠會在那里,為什么要冒那樣大的風險呢?我無數次思考過這個問題:失去的痛和短暫的幸福,該如何權衡?對我,這是時間倒轉、無法選擇的假命題。而冬梅則選擇了以不愛來保護自己。
我這個一直蒙上天眷顧的幸運兒,從此告別了天真,懂得了人世間的悲苦,也懂得了愛;也許這就是死亡的財富。
一覺醒來,世界還是那個世界,而你的卻徹底改變了。從此知道自己何其渺小,唯有珍惜,奮力前行。所謂戰勝多是自大的謊言和假象,人類并無法從根本上戰勝悲傷、孤獨、焦慮、疾病與死亡,唯有與世和解,與己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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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夏天,我回到故鄉南京。連續幾周的暴雨將城市淹沒。當太陽終于再次升起時,爺爺奶奶和男孩女孩們,每個人都露出頭來,從四面八方涌向小區中央。雨后彩虹下,世界就這樣重現。推開單元大門,濃重的石灰味迎面而來。南方常年發霉的地下室和爬滿青苔的外墻,我怎就忘了呢?忘掉的還有夏天要穿絲質衣裙的習慣。突然明白絲綢并非江南女孩的炫示,而實屬悶熱天氣的無奈。離家之后,我再未穿過那柔軟順滑的材料;絲質的衣服只能手洗,和美國的烘干系統格格不入。
對于南京,那場戰爭是至今傷痛猶存、集體創傷的慘烈戰爭。這座城市的人口現在約800萬,是我居住的美國城市的130多倍。在離開的十三年中,我從小長大的行政區人口增長了近30萬,中國社會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巨變。
中國人不太談論死亡,我甚至不知道grief所對應的詞。哀傷?哀悼?孔子提醒我們不要過度悲傷,老子讓人順其自然,佛家說輪回轉世。馬航失聯家屬在哭喊,不吃不喝不睡,拒絕接受,我對這樣極端的情緒既痛心又不安。我問自己:我們的文化中有哪些可以幫助抵擋喪失和死亡的傷痛呢?
美國的方式是和孩子講實話:爸爸生病死了,但是他很愛你。半字不多,一句不少??墒窃谥袊┥奖唤虝烁嬖V別人爸爸在美國。自回來后,鮮有人問,連熟識的家人也從不提起。他們大多帶著愛憐、同情或友情看著我,可是沒有人提起,好像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甚至在就要說起時也立馬將話題岔開。都是怕我傷心吧,可是否認他的存在,就是否認我的痛楚,否認我的存在;這一點,他們卻并不知曉。
世人的忘卻是自然的,我內心的那塊空缺卻牽連全身,讓我手足無措。那天,我寫了封信。
親愛的L:
我很難過你再也不能和我們在一起了。我們如此地想念你。你走了。我們太想念你了。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我不知道是怎么發生的。太不現實,但又如此真實,因為我親身經歷了其中的每個環節,從開始到結束,每一秒鐘,每個步驟。有時我在想,我其實應該躲開其中的某些環節,比如最后的時刻。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我不想給自己留下任何后悔的機會。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F在也許可以發現線索,找到答案,但這已經毫無意義了。你走了。再也不在這里。那些都無關緊要了。我們的旅程如此短暫。我們那么著急。大多是我在著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用對工作的拖延,來逃避對你的哀傷。真的沒有經常刻意地想起你,最近很擅長繁忙但無情感地做各種事情。我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情感。哭泣?多久?然后呢?生你的氣?還是為以前我的小脾氣感到內疚呢?
我把泰山抱到我的床上,抱著他。也許我很孤單。前一段的旅程,他依靠著我;后半段,我將依靠著他。他踢腿,吵嚷,勁頭很足,不愿入睡。但是突然之間,我是說一秒鐘之后,他突然睡著了,好像一個嬰兒。不對,他就是一個嬰兒。不過嬰兒通常不會一次睡那么久,他現在應該可以算一個大孩子了。他讓我握住他的手,暖他的腳,哄他睡著。他就這樣睡了。然后筋疲力盡的我突然變得很清醒,我感到腳很冷,轉身朝向他。他的身體有某種魔力,我把頭擺到他的枕邊,緊貼著他汗濕了的頭發,用手摸他的圓圓的肚子和屁股,我把腳放到他的腳邊。他讓我平靜下來,然后入睡。
也許我需要更多地關注我的情感,可是我并沒有刻意地壓制它。也許我是如此善于偽裝,就連自己都感覺不到。
我們都會死。只是你的生命更短,出乎意料的短。但總比沒有強吧?那就不會有泰山,不會有我們的記憶,不會有我對于你的情感——盡管我們強烈的糾葛將你我的缺陷變得更加明顯。
無論如何,我還好,不要擔心我和泰山。這是個困難的時候,可是會過去。我知道你沒有感到痛苦,可是你在何時感到了些什么呢?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在何時又如何知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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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對面是條熱鬧的商業街。七八家中介象征著紅火的房屋市場和中國經濟,它們緊挨著一家插著中美國旗的酒吧,那里是外國人的聚集地,偶爾有嬉皮士吉他手在酒吧外坐著,談美帝和無政府主義??纱蟛糠侄际切┎辉竻s因謀生而來中國的白人,他們的無奈混合著種族主義的偏見,轉化成醉酒、埋怨甚至辱罵。遠離親友,語言不通,沒有可口的食物和逐漸失去的味覺,無論我在美國還是他們在中國,都有著異鄉人的悲哀吧?
小區路上有很多剛放學的小學生,自己走回家,有的還要坐公共汽車。這是我童年的記憶啊,那時工業社會的危險四伏還離我們很遠。還可以看見下班后帶著孩子一起在超市買菜的媽媽,小學女生的塑料袋里有瓜子、鴨翅膀和衛生巾,是延長了的中國式童真。在這里男人是幫女人背包的,無論是紫的、粉的還是花的。這是男性所有權的象征,還是忠心的表現呢?
叮咚的鋼琴聲從二樓傳來,廚房的窗戶飄出炒菜味道。有人在家里唱《二小放牛郎》的卡拉OK,奶奶們在廣場上高歌《妹妹愛上情哥哥》。
人群暫時治愈了我的無聊、抑郁和孤獨,存在主義的痛楚似乎在這種集體狂歡似的能量中被解構。在人間,我感到安全,至少在此刻。我在晨練的音樂、正午時的夫妻爭吵、傍晚的炒菜聲和深夜的卡拉OK中與世界重新建立關聯。我在敞開的就診室里傳出的對無數可怕病癥的坦率中平靜下來,在毫無隱私的地鐵站的擁擠摩擦中與人靠近,在人類的渺小中走出形而上的驚恐抑郁。我拼命擁抱一株株的法國梧桐,貪婪地看嬉戲的幼兒,聽土得掉渣的方言俗語,深吸盛夏桂花的芬芳。我感恩于自己又能感覺了,感動中交織著生命的悲傷和重生的跡象。人類自古以來需要療傷,除了信仰,還是信仰。
—— 完 ——
本文由淡豹編選自該書序言、第二章等章節。
所有圖片都由作者提供。題圖來自患有精神疾病的藝術家Misleidys Castillo作品《E》的局部。
春媚,南京人,中國人民大學本科,美國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博士,美國西肯塔基州立大學歷史系副教授。任教同時修完臨床心理健康碩士,成為美國國家認證咨詢師。非虛構著作《瘋癲筆記:我在美國精神病院的實習經歷》于2017年7月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中美精神病人畫作16幅。
作者: 春媚
出版社: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副標題: 我在美國精神病院的實習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