縮寫體無疑是當下最具爭議的網(wǎng)絡亞文化。

無論是飯圈用于「圈地自萌」的「db（豆瓣）」，「rs（熱搜）」，「ns（泥塑）」；還是老一輩看了直撓頭的 YYDS，AWSL，YYGQ……又或者是前不久剛剛上熱搜的「抖音 B 文化」。都引發(fā)了大范圍的討論和質(zhì)疑。

對于內(nèi)地的這場文化討論，港臺的吃瓜網(wǎng)友多少有點狀況外：

因為中國臺灣的輸入法是注音，而不是拼音。中國香港的輸入法是倉頡，也不是拼音。

中國臺灣的一些手機鍵盤甚至沒有字母，而是長這樣：

同時數(shù)字鍵除常用功能外，還有加聲調(diào)功能。空格鍵是一聲，6對應二聲，3能打三聲，4就是四聲，而7是輕聲。

比如“你好”，在臺灣就是「sn3cl3」，乍一看還挺復雜。

中國香港的倉頡輸入法，發(fā)明人是臺灣人朱邦復，取「倉頡造字」之典命名。將漢字以筆畫部首拆分，例如ABCDEFG代表日月金木水火土，HIJKLMN分別是斜點交叉縱橫鉤。像「拼圖」那樣，將漢字拼出來。

大陸的網(wǎng)友自小接受的是拼音教育，一代代的學生們從小便掌握了一套「字母-漢字」的映射方案。當他們第一次坐在電腦前打字時，直接上手便可敲出橫平豎直。

拼音輸入法確實為最好學的輸入法——然而，卻遠非最「高效」的方案。

曾幾何時，與倉頡和注音相對，在中國大陸也曾流傳一套將漢字拆解的輸入法。它曾被譽為中文輸入法之神；它曾是各大公司打字員的標配技能；在拼音大行其道的今天，依然有一小群發(fā)燒友對它念念不忘。

它的故事，從一個河南人開始。

河南農(nóng)村小伙拯救漢字

計算機是洋人發(fā)明的，自然從未考慮過中文輸入的問題。初進中國時，英文的系統(tǒng)，英文的鍵盤，想操作這臺大家伙，沒點英文功底連咋開機都不一定會。

英語只有26個字母，隨機排列就行了。漢字不一樣，浩如煙海，各個寫法不同，用 26 個字母想把 30000 多漢字敲進電腦？怎么可能？

1977年，漢字迎來攸關生死的大危機，曾被熱議過的「廢除漢字」，再次在社會上掀起波瀾。

激進派主張：方塊字不能適應26個字母的鍵盤時代，計算機就是漢字的掘墓人。我們要從用漢字改成用拼音文字，要么用電腦，要么廢漢字。

電腦要革漢字的“命”？中華上下5000年文明，漢字是最寶貴的文化和精神遺產(chǎn)，廢除漢字豈非笑談！

▲新中國第一臺大型通用計算機：104機

科學家們面臨巨大壓力。1982年，北大教授王選做出一個“超級”鍵盤，解決中文輸入問題。說超級，是因為這個鍵盤有多達256個鍵，上千個零部件。鍵盤是有了，但應用是難題，且不說這么多鍵怎么操作，就是學會了打字，打字員不是章魚，這么大的鍵盤，使用成本得多高。

當知識分子熱議漢字電子化時，遠在河南，一座名為南陽的小城，一場改革已經(jīng)悄然醞釀。

在南陽科技局上班的王永民，從小研究書法和篆刻，喜歡漢字。高考那年，以市級狀元的身份考進中科大，成了全村的希望。

▲年輕時的王永民

學成回老家的王永民，也關注到了漢字信息化這一問題。癡迷漢字的他從1978年開始抄寫了12萬張卡片，以一己之力統(tǒng)計出一套漢字字形規(guī)律。

1982年，王永民覺得幾年的量變要引起質(zhì)變了，他向河南省副省長匯報想法方案。領導聽完眼睛亮光，這種利國利民的重大技術必須全力支持。王永民也當場承諾，如果一年后拿不出結(jié)果，跳黃河！

一年后質(zhì)變發(fā)生，王永民發(fā)明出一套打字方法，完美適配國際通用鍵盤，無需 200 多鍵，只需 26 鍵一樣可敲出一撇一捺。

▲王永民統(tǒng)計的每根手指打五筆和打拼音擊鍵概率圖

這套輸入法有個響徹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的名字——五筆。

五筆把漢字拆分成120多個基本字根，分成橫豎撇捺折五大部分，分別對應到鍵盤的五大區(qū)域。除了功能鍵 Z 外，每個字母鍵都有分工。想打什么漢字，按它的書寫筆畫規(guī)則走就行。

▲感受下五筆打字有多快

五筆雖叫五筆，但最多只需要點4下鍵盤就能打出一個字。熟練工一分鐘可打100多個字，效率無敵。以筆畫為基礎，杜絕了拼音的諧音錯字問題，不會讓你把老師好打成拉屎好。

▲光明日報頭版報道五筆輸入法

新華社曾評論：五筆輸入法的意義不亞于活字印刷術，堪稱新時代四大發(fā)明。

它架起一座中文漢字和英文鍵盤的橋梁，既把中華民族的方塊字保留下來，也讓中國和計算機時代完美接軌。

五筆VS拼音 兩個時代的對決

打字技術有了，怎么讓大家用上是個問題。

那時候的河南，有小麥、有玉米，有黃牛，就是沒有電腦。1984年，王永民背井離鄉(xiāng)一路北上，去北京推廣他的王碼五筆輸入法。

▲五筆字型推廣會

他在北京各大高校和政府部門做免費培訓——免費，意味著他在北京沒有收入。

王永民住在地下室，一日三餐窩頭就咸菜，王府井大街上自來水不要錢，喝到飽。長此以往嚴重營養(yǎng)不良得了肝病，出去推廣五筆時，他甚至身上揣著遺囑。

▲溫飽解決了整個人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1987年，美國DEC公司出20萬美元買了王永民的五筆授權，王大才子終于挖到了第一桶金。不僅搬出地下室，還成了中關村第一代村民，開了家王碼門市部。

隨后幾年，國家大力推廣五筆字型，全國掀起學五筆熱潮，大大小小的五筆培訓班遍地開花，頗有點今天「9.9 學Python」廣告刷屏的架勢。

▲楊天真的五筆口訣熟練到像肌肉記憶

“王旁青頭五夫一，土干十寸未甘雨。”大作曲家生茂親自譜曲，把五筆字型口訣譜曲編成歌，方便大家學習。

1986年，四通電腦公司推出加載五筆輸入法的MS-2400打字機，一年賣了一個億，風靡職場。

在那個年代，打字是一門職業(y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正襟危坐敲鍵盤，不用風吹日曬就能躋身「白領」行業(yè)——只要你會五筆，就能成為其中一員。

望子成龍的家長們，開始像送孩子學樂器一樣帶孩子學五筆，江西人段永平嗅到了商機，在任天堂紅白機外加了個鍵盤殼子，推出了「中英文打字學習機」產(chǎn)品——小霸王。

這也成了很多小孩要買小霸王的幌子，嘴上說著練打字，實際上全練打游戲去了。

▲小霸王自帶五筆字根鍵盤

而那時五筆的確是需要練的，不管是小霸王，還是后來的金山打字通，都需要付出時間成本。

資質(zhì)好的得狂練好幾個月，手指反應慢的至少練半年。除了練，別忘了還得背字根，還得學拆字。

大人們苦練五筆打字，小孩子卻開始接觸到另一套「編碼」——拼音。

1982年黑龍江三所小學開始試點，一改過去重漢字的教育方式，一年級新生入學先學拼音，邊讀書邊識字，結(jié)果學生的讀寫能力非常好。1992年，全國開始推廣這套教學方法，80、90后，成了第一批趕上這趟車的幸運兒。

▲學五筆打字的教輔

五筆輸入法這么難學，年輕人拼音又不錯。拼音之父周有光提出一個想法，為什么不能用拼音打字呢？

1987年，北大教授朱守濤寫了一個漢字拼音輸入系統(tǒng)，取名為「智能ABC」。

▲你還記得微機課電腦右下角的這個圖標嗎

1993年這款軟件被微軟買走，捆綁在office里，成為windows自帶輸入法。憑借拼音教育普及的東風，短時間內(nèi)，智能ABC成為大陸使用人數(shù)最多的輸入法。

清華有位研究生叫李國華，研究課題是「中文信息處理」。他根據(j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規(guī)律開發(fā)了另一套拼音輸入法，可以全拼也可以雙拼。

清華紫光近水樓臺先得月，立馬買了下來，1999年包裝成紫光拼音輸入法上線。

清華紫光有張王牌：清華同方電腦。自家硬件裝自家軟件順理成章，清華同方帶著紫光輸入法飛進千家萬戶。

新世紀初，微軟和哈工大合作，推出微軟拼音輸入法。從windows2000開始，智能ABC逐漸沒落。如今，這兩款一度輝煌的輸入法都已壽終正寢，留下的寶貴遺產(chǎn)，是培養(yǎng)起大多數(shù)80/90后拼音打字的習慣。

2022年了，真的還有人在用五筆

2006年，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的“親兒子”搜狗輸入法來了。整句輸入、聯(lián)想輸入、個性化詞庫，敲幾個字母能出來一整句話，黑科技把前浪拍死沙灘上。

一年后，美國西海岸誕生一款改變?nèi)祟愅ㄓ嵎绞降漠a(chǎn)品：iPhone。從此，手機進入虛擬鍵盤觸屏時代。在這塊小小屏幕上，九宮格黨和全鍵盤黨誰也不服輸，輸?shù)闹挥形骞P，因為它連入場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要說整花活還得是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會玩，企鵝祭出大招，和好友聊天用QQ拼音，將額外獲得0.1天活躍天數(shù)獎勵。在那個年代的中小學生心里，QQ等級是不亞于考試成績的「身份標志」，多個太陽見同學說話都能大點聲。大批學生開始用QQ拼音輸入法，用了發(fā)現(xiàn)鵝真不錯，詞庫自帶勁舞團和跑跑卡丁車，拿捏小學生可太會了。

▲這輸入法皮膚，當年誰看了不是狠狠愛了的狀態(tài)

此后十幾年，萬“碼”奔騰，谷歌輸入法、百度輸入法、訊飛輸入法……一代更比一代強。現(xiàn)在甚至都不用打字，對著手機說幾句話自動轉(zhuǎn)成文字。

只有五筆在某個角落的搖椅上，默默懷念著自己昔日的舊時光。

但五筆還真沒「涼透」。

今年5月有媒體報道，如今使用五筆輸入法的人數(shù)仍有3%。以最新網(wǎng)民人數(shù) 10.51 計算，那也是多達3000 萬人——比不少國家總?cè)丝诙级嗔恕?/p>

無論拼音打字還是語音輸入，基本要素都是音。這對聽障人士來說極其不友好。而五筆不需要音節(jié)，會寫就會打。背五筆字根對普通人很繁瑣，卻是特殊群體打字最好走的捷徑。

職校生有門《計算機應用基礎》課，五筆打字是必修內(nèi)容。年紀輕輕的孩子學個技術總是好的，現(xiàn)在雖沒有打字員崗位了，但可以做數(shù)據(jù)加工員啊，五筆就是敲門磚。

▲漢字輸入大賽，五筆和拼音的角斗

2013年全國漢字輸入大賽，遼寧某銀行系統(tǒng)一位職工靠五筆拿下冠軍，平均每分鐘能輸入175個字。這次比賽，排名前29的選手全部用的五筆，反觀用拼音輸入法的選手，最快每分鐘也才70。速度方面，五筆依然吊打拼音。

銀行系統(tǒng)對打字的正確率要求極為嚴苛，工作中還會接觸很多生僻字。五筆正確率遠高于拼音，不會讀的字也能打，現(xiàn)在很多銀行的入職培訓里，都有學五筆打字這一項。

還有大學里研究文獻和歷史學等專業(yè)的科研工作者，打生僻字和繁體字是家常便飯，比起拼音還要在詞庫里翻半天，用五筆會少生很多找不到字的悶氣。

現(xiàn)在的五筆，收起鋒芒不再張揚，是真正「小而美」的經(jīng)典輸入法。它或許已不再輝煌，但在輸入法界，誰見到它依然還得尊一聲「前輩」。

番外故事會：

1995年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前沿的中關村，有公司察覺到語音輸入的口風，以每套5000多元的價格從美國進口設備。對著電腦說說話，屏幕上就能自動打出字，在那個年代，堪稱「外星科技」。

國家語委有權威人士稱，語音輸入將是漢字輸入的大方向。

▲王永民all in五筆

王永民不以為然，發(fā)表文章反懟回去。他認為語音輸入是不想學五筆懶惰的借口，是大忽悠大笑料。真正的電腦操作是「要把你的雙手放在鍵盤上」。

在他當時的想象里，信息化的中國，是億萬青少年和白領打著鍵盤操作電腦的樣子。絕不可能是人人對著電腦說話的場面，更不可能出現(xiàn)人人拿著一支筆，在鍵盤旁掛接的“寫字板”上寫字。

他想不到，幾十年后的中國會如此流行視頻會議，大學生人均上“騰”校（在騰訊會議上網(wǎng)課），寫作業(yè)用IPAD奮筆疾書，甚至都沒有鍵盤。

▲王永民甚至想過給鼠標裝鍵盤

如今回頭看，電腦沒有革漢字的命，是新技術在革舊技術的命。九宮格剛出現(xiàn)時，王永民覺得這簡直就是異端，數(shù)字鍵上配音形碼（拼音字母），太滑稽了。

發(fā)明人思維上的局限性，很大程度影響了五筆輸入法未來的前途。

王永民形容自己是一介書生，半個農(nóng)民。他是很好的發(fā)明家，是很卓越的程序員，但不是一個成功的商人。

研發(fā)出五筆，并沒給他帶來多大財富，反倒因為盜版橫行，為保護知識產(chǎn)權和別人打了好幾年官司，卻沒打贏。

他說自己從小的愛好就不是經(jīng)商，但推廣產(chǎn)品又不得不成立公司，成立了公司又不得不管理運作，逼自己去懂經(jīng)商的事。

他愛寫詩，會拉二胡。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固執(zhí)，他都有。所以我們看到了輝煌鼎盛的王碼五筆輸入法，卻看不到財源滾滾的王碼公司。

1983年，河南南陽辦五筆培訓班，來個60多個單位，每個單位學費1200。這是五筆的第一筆收入，王永民全部上交單位南陽科委。

▲王永民的紀念郵票

后來手里有余錢了，他出資在南陽建了永民小學。他和孩子們說，將來不管去北京還是出國，無論去哪都不能忘了自己是河南人。

王永民去聯(lián)合國培訓講學，打包的行李除了有教材，還有一把河南的黃土。

科學是一本永遠也寫不完的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款產(chǎn)品有一款產(chǎn)品的歷史價值。END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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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培成.《漢語拼音方案》的完善與推行及周有光先生的貢獻[J].通化師范學院學報,2017,38(05):44-48.

王永民.計算機漢字鍵盤設計“三原理”[J].計算機學報,2005(05):870-881.

魏欣,駱玉梅,吳文鳳,廖斌.基于漢字拼音輸入法和手指作業(yè)能力的柯蒂鍵盤布局評價和改善研究[J].人類工效學,2020,26(03):64-66 73.

張靜芳.微課在聾校五筆輸入法教學中的應用研究[J].計算機產(chǎn)品與流通,2019(04):239.

張雪 ,朗朗. 電腦輸入軟件的漢字變遷圖[N]. 電腦報,2009-08-31(A08).

河南日報 王永民：五筆寫就傳奇人生

CCTV科教頻道《中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