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之路2犧牲地圖(四個二本女生的小時代:畢業四年后,我們都回了老家)
這是「后浪研究所」收到的第5封后浪來信。區別于以往4封來信的“峰回路轉”和“高歌猛進”,這封可能略顯“沉甸甸”。
二本院校畢業后到底會遭遇什么?小鎮年輕人想扎根在大城市到底有多難?“事實上,我所知道的二本的學生,沒有家庭的支持,并不能走很遠。”這次的講述者是95后女孩小云,畢業于廣東珠三角地區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
畢業四年了,隨著今年9月份她最后一位堅守在一線城市工作的舍友決定辭職返鄉,她們宿舍四個女孩全軍覆沒。在打拼了三四年后,四個從小地方去發達地區讀書并試圖留在附近大城市的女孩,都回了老家。
“后浪也不可能每個都把前浪拍死,更多的淹沒在大海里了。”而小云她們所經歷的,何嘗不是在大城市打拼過或還在打拼中的年輕人的相似悲喜?
一個個夢碎回鄉,這才是畢業后的第四年
《貓和老鼠》第19集中,杰瑞厭倦了鄉村生活的無聊,扒火車來到了繁華的紐約曼哈頓街頭,在燈紅酒綠的世界里興奮不已。直到,豪華酒店里它被沒見過的伸縮禮帽彈起砸中、玩兒倒下去的蠟燭差點滑下高樓、被啤酒噴出掉進野貓圍繞的垃圾角四處逃命,結果誤闖珠寶店被警察追捕、想扒火車回家又差點被碾壓......最后它不得不飛快跑回了鄉下,再也不愿離開。
小時候我把它當成動畫片看,經常笑得前仰后合,卻不知杰瑞的一夜遭遇便是我長大后數年的苦辣人生。不,我們的。
9月初,我發了幾張試穿婚紗的照片到我們四人舍友群“富婆俱樂部”,“集美們!定日子了,10月22號,能來的都來吧,正好你們也沒來過山西,參加完婚禮我帶你們逛逛。”我又語音叮囑大家:除了封閉班里專心考公務員的雅萍,其他兩人務必到場。
沒過一會兒,人在粵西的江江打來一串回復,并配上了抱歉的表情包,最近她所在縣有幾例疫情,出縣要開證明,來到我所在的山西也要先隔離三天。江江來不成了。我有點失落,但心里也早有鋪墊,江江雖然沒工作在家Gap,可她媽媽是教師,那邊早就規定家屬絕不可以出省。疫情反復,我體諒她的為難。
欣婷在廣州一家國企上班,管理更為嚴格,離粵可能性估計為零。我看著聊天背景里我們四人的畢業合影感慨,當初說好的不管誰先結婚都一定去做對方的伴娘,這才幾年,忙碌瑣碎的生活就讓我們顧不上彼此了。
原來真的一畢業,大家就走散了。當天晚上,未婚夫安慰我這便是人生的常態。就在這時欣婷來了電話,她和我說了半天恭喜,還說到時候帶上拍立得給我們多留點紀念。我一掃心中陰霾,提起興致和她敘了半天舊,末了才想起來和她確認:對了,單位不管了嗎?疫情也沒問題嗎?
電話那頭傳來她很平靜的聲音,她準備辭職了,后天就提。我倒是頗感意外,現在外面風雨飄搖,很多人瘋狂涌入體制尋求庇護,欣婷在全國排名前十的房企,還是國資背景,怎么端上鐵飯碗的她卻想離開。
我問她發生了什么,她嘆了口氣。簡而言之就是太累了,這幾年在廣州反復換工作,一口氣都不敢喘,婷姐夫(她男朋友,我們的戲稱)被優化后,兩人攢錢買房的愿望徹底破滅,她媽媽最近又跌傷了,她打算索性辭掉工作,回潮汕發展。
“你真的決定了嗎?國企哎,你知道在我們這兒女生想進國企,沒有二十萬都下不來的。”我這邊還是替她惋惜,她那頭卻是斬釘截鐵:“我思考了很久定了的,我也需要一段時間來重新想想未來。”
前年我從深圳回了老家準備結婚,雅萍辭了廣州工作全職考公,半年前江江身體原因離開深圳,隨著最后一個堅守在一線城市、并最有可能留下來的欣婷也即將離開,我們宿舍四姐妹的大城市打工夢碎,一個個傷心回鄉,耗盡了作為干電池的年輕人的使命。
誰也不曾想,這才是畢業后的第四年。
“放飛”的二本生涯,和學非所用的畢業第一年
2014年,我考上了廣東珠三角地區一個普通二本院校,雖然是個連大學名號都沒混上的“某某學院”,可作為初中輟學率70%的太原小村莊,難得的大學生還是讓我父母揚眉吐氣了一整個暑假。那段時間,村口麻將館只要有人問起來,我爸總會很自豪地說孩子要去廣東念書啦,送她的時候順便去廣州轉轉。
來了宿舍后才知道,我超常發揮考來的學校,原來竟是舍友雅萍口中“失誤且懶得再補一年”湊活的大學。除我之外,舍友是三個廣東人,江江來自粵西茂名的一個縣城,欣婷來自潮汕揭陽,雅萍離家最近,來自坐車兩小時就能回到的江門新會。
在此之前,我們四人誰也沒有去過香港,都是上大學才到的廣州轉車,深圳更是只在打工的親戚口中聽過。珠三角對于我和她們來說一樣繁華且遙遠。
由于是新增的冷門專業,大家來上學的意愿相當勉強。
學霸雅萍從國字頭大學滑檔掉進二本坑,上學后一直不甘心。慣熟了以后我才了解到,雅萍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母親是保險從業者,向來強勢,對她要求也極高。讀大二那年她提出過想輟學重新高考,我們給她分析時間成本,有這個精力不如再加把勁兒沖個好研。
她聽進去了也沒聽進去,一心想考研,有時候學到半夜,有時候連著看綜藝好幾天都不下地,有時候大中午又在外面瘋狂跑圈,生活不如意寫在臉上。
江江和我則是已經放飛自我,想著混完一年算一年,有大學畢業證便已經突破了家族學歷極限。欣婷自從和計算機專業老鄉談戀愛后,學習的心也不再強烈。
大學人文系602宿舍每晚的景象通常是,雅萍孜孜不倦學習,欣婷和婷姐夫微信閑聊,江江守著電腦看恐怖電影,我忙著看小說消遣。雖然志向各不同,四人的感情好歹還算堅固。她們并沒有因為我不通白話(粵語)與我隔離,反而對一個來自“會下雪的地方”的孩子充滿好奇,經常拉著我問東問西。
每逢周末,我們會拼車去附近商業街上的KTV花36元唱一下午,唱到最后沒氣了,就攤在沙發上看屏幕里的MV;偶爾我們也一起組團參加學校的定向越野跑活動,贏人家一個游戲機;有時候我們還就算好日子去吃學生價的自助餐,撐到扶墻出來......
大學對我們這群二本生來說,沒有內卷,沒有績點,沒有獎學金。班里大部分同學都是家里的第一代大學生,來自農村的占絕對比,大家有的只是對未來重重疊疊的迷茫。
二本生收到的信息很有限,我快畢業了還不知道什么是春秋招。印象中只有過一次廣州一個金融公司來宣講招人,只要報名的基本都選上了。欣婷也去了,后來才知道原來那里是小貸催收公司,她的任務就是不停的給逾期客戶打電話催收壞賬,時常被考核和負面情緒包圍,干了不到2個月,她和姐夫雙雙離職。最后不得不老家找了開廠的親戚開了實習證明,才湊活完成了畢業任務。
一轉眼4年過去了,我們來到了畢業的檔口。那一天相當隆重,除了我父母缺席,舍友們的家人一串一串的來祝賀。我們四個吃了散伙飯,請攝影師拍了298元的輕婚紗,說著一些感情永遠好、大家前途光明之類的勉勵之言,從此走向了命運的分野。至于能走到哪里,其實家庭作為背景早寫好了注腳。
大學里的最后一堂課
我爸開大貨車,我媽務農,下面還有不愛讀書的弟弟混大專。我最大的心愿便是經濟獨立,大一開始就打各種工掙錢。有一回在深圳,我看見發傳單的中介問他收入怎么樣,他說差的時候一萬多,好的時候兩三萬。這話的語氣輕描淡寫,帶給我巨大的震撼。從此我種了夢,想來深圳打拼。
很順利的,我畢業直接去了深圳一家老牌地產公司做運營。在上市公司云集的高新園,面試第一天,我看見一個女性踩著高跟鞋端著蘋果筆記本電腦邊走邊開會,和電視上的office lady一模一樣,我內心一陣羨慕。
其實我是去面試銷售的,賣房子能賺很多,我不止在那中介嘴里聽到過。可人事姐姐見我一臉稚氣,和我講銷售的殘酷,蓄客期間新人無資源,每個月底薪1500,半年后才開盤,這期間很多人頂不住就離職了,見我好歹也是個本科,她勸我還不如做內務崗,“鑒于你能力不錯,我們可以給你走特批”。
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得到了第一份工作,無所謂喜不喜歡,至少每個月5500的工資讓我能在深圳生存下來。為了省點錢,我搬進了羅湖一家6人間的青旅,一個月800,比大學宿舍還要擁擠,每天通勤時間一個小時,成了千萬深漂中的一枚。
在深圳上班的公司
就這還算是我們宿舍的“高起點”。江江和我一同來了深圳,由于大學經驗全無,她的找工作之路相當坎坷,一個月還沒有拿到一個offer。她經不住做了半輩子老師的老母親的再三說教,不得不回老家考了當地村鎮信用社的應屆生考試。
雅萍留在學校考研,她通過師妹的關系找到一間宿舍的空下鋪,能繼續正常出入圖書館和飯堂;欣婷和姐夫則過上了同居的生活,一起在廣州租了像樣的loft,兩人努力考各種證、找清閑的工作做過渡。
我們4個還經常在群里分享微博上的八卦、新生活的日常,像不曾分開過一樣。只是群名從原來的“602四枝花”改成了“富婆俱樂部”——走上社會后大家清醒地意識到錢不夠花了,這名字包含了我們對未來的想象和調侃。
雖然沒有如我們期待的那番實現財富躍進,但富婆俱樂部群也捷報頻傳。畢業后一兩個月,江江經過5輪的廝殺以面試第一名的成績考回了老家縣城的支行,有了穩定工作;欣婷和婷姐夫相繼入職了企業做最基礎的崗位,雖然一個是外包,一個是正式工;幾個月后雅萍以近400的戰績高分過線,開始沖刺多年前失之交臂的名校復試。
而我通過了試用期,拿到了7200的薪水,實現了從群租房搬到單間的生活品質大提升。后來我才知道,和我同一批進來參加新人培訓的小小,簽訂的是一年十五萬的年薪,原因無他,小小是哈工大的好苗子。原來HR姐姐說的特批是劃低了薪水給集團總經辦添置了個普通人,而不是我多優秀。
第一次對自己的學歷感到抱歉。我自我消解,至少這里周末雙休、不打卡、五險一金都給交齊。比起山西老家的工作已經相當“正式”,我還有什么所求。畢業后的第一年,我讓自己努力適應職場,學習地產運營相關知識,沒事兒就買各種課程,寶安圖書館無押金每次能借五本書,我就2個禮拜換一批,時刻不敢讓自己停滯。
欣婷也是,朋友圈經常分享攝影集贊的課程,想來也相當投入。她是個很要強的女生,喜歡攝影,每天規定只花10塊錢,一段時間愣是攢夠了一臺單反;創過業也打過工,大學四年一直不得閑。一開始她做品牌公關,設計站內UI,有一天她和我吐槽,同事們都是科班出身,她學起來很吃力。我才驚覺,原來我們四個人里,三個上了班的沒有一個從事本專業。
我翻起朋友圈清點,班里22個人,除了真心熱愛的學習委員和一個當地女孩,我們都學非所用。二本生們的工作也五花八門,有成了長租公寓銷售的、有的做了到公司行政崗的、還有不少成了蹲考組的——保住兩年的應屆生身份瘋狂考試上岸。那時就業形勢還沒像現在這么卷,不過也初見端倪。
我有一個男生好友在佛山戒毒所做了好幾年臨時工,只要有空就輾轉全國各地拼命考公。問及原因,很簡單,他的專業出去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他提前知道了體制內的各種“香”,所以死也要死在岸上。我真正理解這話是三年之后,那時我在深圳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樣,看病花光了所有的靈活資金,我不想動保險柜,刷了人生第一筆信用卡生活。
不過這些是后話了,讓我詫異的是雅萍在來年春天考上心儀的國字頭研究生,僅僅是因為調劑到新開的專業,她竟然放棄了。
畢業后第二年,工資一截一截漲上來
像我這樣沒有志向的咸魚,覺得只要能上岸就可以了,不理解一個雙非二本生有機會逆風翻進C9卻這么苦大仇深。
在我苦口婆心勸說了一個多小時后,雅萍還是堅持心聲,“大學我就是將就的讀完這個專業,研究生我不想繼續將就了,小云,我不想將就地過完這輩子你知道嗎?”我也口干舌燥了,言不由衷地說了“祝你二戰成功”的話,掛斷了電話。
考上了又不去,雅萍繼續躲在學校苦戰名校。這回她沒有那么幸運,被發現了,人家不讓繼續住,她不得已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生活壓力一下大了不少。加上我們幾個都掙錢了,買各種東西分享,本就內斂的她在群里愈發沉默。
江江那邊,見面的機會也少了。2019年有一天她突然邀請我們說能不能去她的家鄉玩耍,順便看看她。到了她所在的茂名下面的一個小縣,她才說到是想辭掉工作,真的很不喜歡銀行。每天晨會夕會各種通報,一站就是一個小時,現在還在新人期,柜臺歷練一年才能出來,她想想就漫長。更要命的是,周邊人開始給她介紹對象了。
縣城里擁有穩定工作的銀行女,在哪里都是香餑餑。來自父母親戚領導同事的相親資源絡繹不絕,可她們哪里知道,江江上大學時就是女權主義者,連我和欣婷找對象都介意,還轉發把已婚女性叫“婚驢”的微博提醒我倆愛自己,她則更決心一個人過一輩子。
經我對深圳一通天花亂墜的描繪,她的焦慮到達了臨界點,等我一走便遞了辭職報告。聽說她舍棄旱澇保收工作的行徑,在小圈子還引起了相當的震蕩。
畢業后的第二年,我們三個繼續在大城市打拼。我和欣婷換了工作,工資一截一截地增長上來,破了萬元大關。江江也殺回深圳找到了心儀的初創公司,一進去領導就給她安了運營經理的頭銜。圣誕節、五一假期,只要我們有時間就一起在深圳或者廣州重聚,還把雅萍頭像拼進來合影發朋友圈。
有時候年假不想回家,我能直接刷一張往返日本韓國的機票旅行,大城市的便捷讓我們年輕人生活得很舒適。偶然看見子承父業在礦上做工人的高中同學還在老家“茍著”,我竟會生出一絲憐憫:沒有見過外面豐富多彩的大世界,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思。
這話也僅僅持續了一年。工作到了第三年,我堅定的想法就被放倒了。
工作到了第三年,我決定離開深圳
疫情是次要原因,最直接的影響還是換了工作。兜兜轉轉,我終于憑借作品殺進了大廠,成了業內知名獨角獸企業融媒體中心的一名內容組長。工資增長倒是不多,好處是平臺大了機會更多, 說話的嗓門都不一樣。坐地鐵時偶然也把工牌繩外露,人前顯勝來抵御曾經二本生帶來的自卑。
每天上班地鐵站的人流
壞處是工作量指數級別的多了起來,上一份工時我僅是內容專員,每個月八篇地產分析稿件交上去,其他事情有統籌負責。現在年薪增加了不到五萬,我要承擔起數據、內容策劃、用戶運營等雜事,留給寫稿的時間被極度壓縮。
做的內容更多了,一周6篇稿子,還有節假日的公關文稿,加上周報月報季報,每天電腦前趴著下不來。此外leader還喜歡PUA,一有事就來打壓。剛上班一個月,我就因好幾次達不到leader預期被迫加班整改,最晚的一次我沒回家,直接住在了公司。
2020年7月份,公司重金從騰訊挖來的COO離職,跟著他來的幾個總監也相繼出逃,我們內容方向調頭開始追風口短視頻。為了保數據又每天學到很晚,每天都很焦慮。
有一天看書到凌晨2點,突然感覺心跳飛快,好像要砰出身體;這之前我已經有2個多月沒有來月經;和同事一聊天,她壓力過大都開始便血,后來頂不住干脆離職了。我意識到身體出了問題,去檢查已經患上了焦慮癥和睡眠障礙。
老家那邊男朋友催著我回鄉發展,我們的感情走到了“再不結婚必然分手”的分岔路口。我回家的念頭越來越強烈。終于在一次周會中,leader又拿我們組說事,改了六七版的東西還覺得“差點意思”,我一氣之下和她吵了起來,之后我提了離職,那個場面成了我上班以來最痛快的瞬間。
公司午休時間
2020年底,我決定離開深圳。走的時候只和幾個親密朋友說,連江江都是買好票要走了才說了一嘴。她們公司周一單休,剩下時間日夜顛倒,我也沒指望大家來送行。她們在群里嘆我可惜,“再堅持下去,肯定能買到房的”。
我師姐工作加寫小說三年攢夠了四十萬,父母另添了10萬讓她在沙井偏僻小區里買了個40平的小單間,每個月還一萬多的貸款。這舉措是校友們口中成功扎根大城市的典范。她鼓勵我我也行,我一想到沒日沒夜的工作,占一大半工資且要還30年的貸款就有點窒息。據我了解,師姐醫療系統相當忙碌,我不知她哪里來時間還搞副業。留是留下來了,生活的意義在哪里呢?
明知不可為,我還轉頭激勵在廣州國企工作的欣婷:兩個人奮斗再怎么也比一個人強。廣州房價便宜,加上父母幫襯你們還是很有希望的,千萬不要放棄。欣婷苦笑了一嘴,她頭上兩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婷姐夫家也是四個孩子,除兩人之外都在老家,父母做點小生意,養活一窩的孩子已經相當吃力,哪里還能再把他們的人生往前送一程。不知道她的堅持能挺到幾時。
而雅萍也沒有堅持了,二戰失敗。比第一次差了二十多分,勉強能上個一本,她還是不愿意,反而想通了寬慰我,反正研究生畢業之后也要考公務員,還不如現在就開始準備考公。她苦學一個月通過了廣州某區政府雇員的招聘,一頭又扎進了考公的題海。
準確地來說,雅萍不屬于在一線城市奮斗,她從未參與過主流社會的競爭,是在和自己較勁兒。
征戰大城市的“女俠”們,鎩羽而歸
2020年底,我回到男朋友所在的縣城,找了份清閑的工作度日,閑來時間寫寫稿。過上了和在深圳時截然相反的生活。代價是有的,這里沒有喜茶、沒有港深雙年展、沒有24小時圖書館,甚至連我常用銀行卡的營業廳也都沒有,有的只有窮和自由,對我來說也足夠了。
每天下午6點一到,公司沒有一個人加班。我騎上電動車穿過小縣城,買點東西回家胡亂煮一點,然后兩人刷信用卡去看5塊錢一場的電影,日子很過得去。
小縣城街景
大二那年,我和男朋友旅行中相識。驚喜的發現兩人都是山西人,他也曾在廣東念過書后回老家了,2000公里的異地戀堅守了6年。
回來初期我很不適應的,男朋友能理解,他就是那樣過來的。“我當時要是努力一點,留在珠海找份正經工作,沒準現在已經安家另娶了。”
現實是作為獨生子,他有責任有義務回到父母身邊。現在他也想通了,那些在外面混得也都一個個灰溜溜回家了,還不如和他一樣早點離開。這話像是說給我聽的,我滿臉陰郁。也像是說給江江聽的,因為我回來1年之后她也打道回府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江江回到深圳后如魚兒跳進萬頃江海,朋友圈里不是健身打卡就是學英語,收入比之前翻了兩倍,該安排的奢侈品口紅包包也一個個收入囊中。按她的話說,脫離原生家庭的管束是最大的自由,我不理解為什么好端端要回鄉了。
聽她的講述,不約而同地,她也遇到了我男朋友那般的無奈。家里就她一個獨生女兒,她出來工作已經兩年多,父母逐漸老去,她也開始說服自己體諒他們。工作方面老板和老板娘離婚了,她分攤了大半原屬于老板娘的業務。
疫情之后,她住在人口密集的固戍城中村,深圳疫情被封了好幾次,她隔在出租屋里出不來。終日一個人漸漸喪失了生活的興趣,每天吃外賣身材發胖,人也愈發呆滯。對都市生活徹底卸魅后,她想趁現在還年輕做個Gap。在家學一年雅思,用攢下的錢看能否出國留學。
宿舍里第二位征戰大城市的女俠也鎩羽而歸,我還在想是不是深圳太沒人情味,卷到年輕人想逃。直到雅萍傳來了消息,她辭工了,我才知道廣州也不好混。
雅萍報了全封閉的班脫產備考公務員,半年攢下的錢剛好夠她交學費。我問作為臨時工的她,事業單位不是很清閑嗎?工作時間學還學不過來嗎?
學不過來的。疫情之后社區中心不斷加碼,她周末都不停歇。流調組的工作最開始就是她負責,最多的時候一天打了196個電話,回到家就九十點了,只想躺平,根本沒有時間學習。臨時工在單位很微妙,她有敏感的內心,這件事也讓她堅定了信念,絕不報考基層單位,哪怕是有蘿卜坑。
她通知完我們很快就離開了,搬進了據說從化某個職業學校騰出來的封閉班。再次進入了考學生涯。幾年前我不是沒勸過她要不考慮找個正經工作先上著,雅萍說過一句話讓我至今難忘,我不想三十歲了還看人的臉色生活。之后我體會了職場的苦,不再勸說,也真心希望她能殺破重圍。
至此,4人小組僅剩欣婷還在堅守。
我們談天說地,卻心照不宣地沒有聊回鄉后的生活
今年3月,我和男友籌備婚禮。意外得知了婷姐夫被優化的壞消息。
從欣婷只言片語的描述里能知道他是個很本分踏實的男生。姐夫畢業之后通過自學進入了廣汽做網絡維護,收入還不錯,后來每次換工作走的時候都被領導挽留,上一份工作是跳槽進了一家橋梁隧道公司,不知具體做什么,只是剛換沒多久便失業了。猝不及防的變故打斷了他們規劃好的7年紀念日旅行。
欣婷說兩人都累了。國企的工作雖然好,可也四處漏風,現在行情不好房子賣不出去,置業顧問都是走外包的,被裁了三分之二,今年唯一的一次開盤連他們后臺人員都去支援了,出貨率還不及往年的一半。
領導逼著打電話,賣內部理財產品,一連三四個月都是這樣,她弦繃得緊緊的,加班就九點多是常態,每次回家就十來點了,時間長了真的熬不行。姐夫優化后已經先她一步回老家安頓了。她處理完最后的工作便也一同離開。
至于回去后做什么,欣婷也沒有明確的想法。只是想趕緊逃離窒息的生活。或許到時候兩人開一間攝影工作室,或許和家里幫忙做五金生意。反正潮汕人的做生意基因覺醒,她不會再打工了。
日子不斷消磨著年輕人。不知什么時候起,我發現社交媒體上大學同學們聲音越來越弱。朋友圈很多都變成了三天可見或者成了一條橫杠,連分享欲十足的我也把傾訴內容換成了微博。有個還不錯關系的同學曬出孩子周歲的照片我都愣住了,努力回想到底什么時候結的婚。或許大部分人和我們宿舍一樣,青春的激情殆盡后都回到家鄉了吧。
10月份疫情嚴重,原定的婚禮酒店負責人給來了消息,接到防疫辦的通知,持續到月底暫緩一切紅白事宴。男朋友單位那邊也三令五申下了文件,所有職工一律不離X,離X必報備.......
提心吊膽的婚禮還是沒辦成,最后我索性撤回了邀請和大家道了聲抱歉。當天晚上,舍友們給我下了場紅包雨,當做是久違的結婚驚喜,許久未露面的雅萍也參加了。我們談天說地,心照不宣地沒有聊回鄉后的生活。大家還好嗎?也許會好的吧。
8年前雄心勃勃走出小地方的我們,或許從不曾想過,回家會是我們最后的歸宿。那些被父母鄉親們寄予的過分期待,不過是路過深圳廣州的一段經歷罷了。
即便如此,我們至少還出去過,像我的很多初中畢業就不念書的同學們,早早成為母親的她們,連選擇都沒有就被裹在生活里了。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作者:劉小云,36氪經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