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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公主的王子殿下(故事:長公主與小將軍私定終身,皇帝一道圣旨,要她和親遠(yuǎn)嫁邊塞)

導(dǎo)讀父皇寵妾滅妻,為保阿娘尊榮,我出嫁和親。與其說我是來和親的,不如說我是一個紀(jì)念突厥勝利的戰(zhàn)利品。我快要死了。但我死之前,不會放過他們?nèi)魏稳恕1竟适乱延勺髡撸盒○挘跈?quán)每天讀

父皇寵妾滅妻,為保阿娘尊榮,我出嫁和親。

與其說我是來和親的,不如說我是一個紀(jì)念突厥勝利的戰(zhàn)利品。

我快要死了。

但我死之前,不會放過他們?nèi)魏稳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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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蕭燦,阿娘給我取這個名字是一片慈心,只愿我此生清澈明朗,瀟灑燦爛。

我的阿娘,是東秦的皇后,十六歲嫁入東宮為太子妃,十八歲掌握朝政大權(quán),二十一歲紅妝上陣,守東秦江山,護(hù)東秦百姓,她是東秦人心中的定海神針。

在我幼時模糊的記憶里,阿娘的背脊從來沒有彎過,不管是多么棘手的朝政難題,她輕描淡寫的一句句吩咐下去便都能迎刃而解。

她為女兒身,卻在朝堂上與那些大男人們周旋,輕叱怒罵,進(jìn)退得宜,從不遜色那些男人半分。

我在離宮長大的記憶里沒有阿爹,但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比旁的人缺少些什么,因為我有阿娘,有阿娘一個人就足夠了。

慢慢長大的時候,我不禁會想,為什么同樣都是他蕭澤的孩子,待遇差別卻那么大。

我的同胞弟弟阿煥因周氏而死,蕭澤卻以周氏有孕的理由,硬從阿娘手中保下了周氏。

他歡天喜地的迎接周氏的孩子降生,大赦天下,開倉放糧,他整夜整夜的抱著蕭明燁舍不得撒手,他們一家人何其圓滿溫馨。

可我阿娘卻瘦得形銷骨立,心灰意冷地帶著我躲在離宮,成日吃齋念佛,再不問世事。

阿娘帶著我離宮七年,蕭澤一次都不曾來看過我,而同時,他卻手把手教蕭明燁騎射、劍法、為人為君之道。

滿朝文武都知道蕭明燁是蕭澤最最心愛的孩子,幾次三番想立為太子,只因嫡庶之別才未能成行。

我悄悄跟著嬤嬤在元宵時上街去玩,曾見過周氏和蕭明燁的車架,紫金寶頂?shù)陌笋{大馬車,綴滿流蘇珠玉,周氏釵玉滿頭地坐在里面,摟著蕭明燁,車轱轆滾滾而過,笑聲香味飄然而來,珍珠細(xì)簾輕輕晃動中,恍惚露出一個剪影,如見神妃仙童,當(dāng)真是聲勢烜赫。

保住他們這般威勢的阿娘卻因愛子早亡退至離宮,叫人幾乎忘了她的存在,而我的阿弟,骨埋泉下,怕是早已化成一灘雪水。

憑什么啊。

元宵那晚,我在阿娘旁邊的蒲團(tuán)上跪下,“阿娘,反了吧。”

反了吧,掀了那涼薄無情的皇帝,手刃仇人母子,順理成章地掌握朝政大權(quán),替阿弟報仇雪恨。

阿娘回身,素貌緇衣,眉眼已褪去年輕時的殺伐凌厲,看向我的目光只有似水柔和。

阿娘說,“有你,阿娘不會反。”

阿娘將我摟在懷里,她懷中的佛香沉沉,叫人安心,“阿燦年紀(jì)還小,不懂錢權(quán)都是黑心肝的東西,阿娘這一生連玉璽都用過了,再沒什么想不明白的了。我只要我的阿燦啊,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拈L大,嫁人,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不要被那些污糟人弄瞎了眼睛。”

“阿娘知道,你與鄭家的那小子,他常來同你說話,對不對?”阿娘笑了,眼里帶著打趣,我一下子羞紅了臉,“阿娘!”

我知道阿娘從不曾忘懷弟弟的血仇,也從沒有一刻停止過對皇帝的怨恨,她只是為了我,將那一切都忍了下來,她希望用她的隱忍退讓,換來我平穩(wěn)美滿的一生。

阿娘希望我簡單快樂,那我便簡單快樂,將那些仇恨、怨憤、不滿和離經(jīng)叛道都好好地藏在心里,如果連我也要忤逆阿娘,那阿娘此生豈不太苦了。

但或許,這就是命。

在我與鄭霄婚期剛剛定下的時候,東秦戰(zhàn)敗了,突厥要求娶嫡公主。

我到離宮七年,我名義上的父皇第一次踏入這座宮殿便是與我阿娘吵得天翻地覆。

我也是頭一次見到阿娘那般鋒芒畢露的模樣,“你敢叫阿燦去和親,我便先將周覓盈綁了,有她在突厥三年,突厥豈不斷子絕孫!”

蕭澤氣得發(fā)瘋,完全沒了一國之君的儀態(tài),“能用一個公主解決的事情為何要動用千軍萬馬!時日一到,阿燦必須嫁!”

他怒氣沖沖從殿門跨出來,瞧見我,滿臉怒氣頓消,生硬地露出一個慈愛的笑來,“阿燦啊,都長這么大了。”

我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他扶了一把,“你該叫朕父皇的。”

我退后一步,“阿燦不敢高攀。”

他的手懸在半空,半晌,他嗤笑一聲,甩甩廣袖,“瞧瞧她給朕養(yǎng)的好女兒,養(yǎng)得已經(jīng)不認(rèn)朕了。”

“你不認(rèn)朕也無妨,但你總歸要認(rèn)你阿娘吧。”蕭澤不緊不慢地補(bǔ)了一句,“阿燦,朕便將話給你說明白了吧,國庫空虛,你和親是勢在必行的。”

“你該知道,你阿娘會為你做到哪一步。在事情還沒有無法挽回之前,好好地選吧。”

若說在這之前我對他還存在這一絲不切實際的孺慕之情,從他那句話說出口時,便徹徹底底地破滅了。

阿娘昔年心死離宮,將手中的權(quán)勢還得干干凈凈,如今若為我劍指宮城,無異于以卵擊石。而蕭澤,不會對我阿娘或我有一絲容情。

他會在九層高臺上殘忍地看著阿娘出完手中所有的底牌,將秦家連根拔起,將我遠(yuǎn)嫁,屆時阿娘再如何憤恨滔天,也無能為力,連安穩(wěn)的活過余生都不可能。

我總算知道,這個男人,真的對我與我阿娘沒有感情。

長公主與小將軍私定終身,皇帝一道圣旨,要她和親遠(yuǎn)嫁邊塞

2

阿娘當(dāng)然無懼成敗,她愿為我背水一戰(zhàn)拼盡一切,這點我知道,蕭澤更知道。

可我卻不能那么自私,帶累她與秦家滿門去死。

決定去和親的前一夜我悄悄去見了鄭霄,他同以前一樣,坐在離宮院墻外的大石頭上等我,我立在旁邊,貪婪地盯著他一直看。

他最近為我的事一直四處奔走,憔悴了,連將門子弟身上那股子特有的意氣風(fēng)發(fā)也消彌不少,我實在心疼。

鄭霄抬起頭看見我,黑眸一下子神采奕奕,他立刻站起來,三兩步就到了我跟前,“著急見我,是有什么事嗎?”

我撲進(jìn)他懷里,死死摟住他的腰,笑中帶淚,“鄭霄,我不要嫁給你了,我要去當(dāng)突厥可敦了,你一個小小的威北侯府容不下本公主的大駕,我貪圖榮華富貴,我要去和親。”

我感到鄭霄的身子猛烈一顫,夏夜蒼穹下,他久久地沉默后說,“我早知留不住你,我知道,你是為了不帶累威北侯府與皇后娘娘。阿燦,不要將自己說的那么不堪,我聽不得。”

我深吸一口氣,“才沒有呢,我就是貪圖富貴,我留在這有什么好的,一個不得寵皇后膝下的公主而已,嫁給你日后還要給周氏生的那些賤人們行禮,還不如嫁去突厥······”

“阿燦,別說了。我知道不是的。”

鄭霄紅了眼看我,我本想說什么,可一張嘴,眼淚就嘩嘩落。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京都陽春三月的夜晚,天空清朗,圓月高懸,人聲已經(jīng)全然熄滅,只有離宮墻根那棵裊娜的大柳樹在看著我和鄭霄。

我想,我以后在突厥回憶起鄭霄,可不能是這副模樣。

我摸干眼淚,拉著他站到柳絮落得最紛繁地方,鄭霄的肩上,頭發(fā)上便落滿了雪白的柳絮,我笑起來,“鄭霄,你看,我們也走到白頭了。”

今生無緣,柳下一走,便也算白頭。

鄭霄死死摟住我,在我耳旁許下誓言,“我會守著你,會一直一直守著你。”

我伏在他肩上嗚咽,“不要,我要你就當(dāng)從未踏入過離宮,從未認(rèn)識過我,從今往后,好生過你自己的日子。”

長風(fēng)一起,飛絮漫天,朦朧仿若夢境。

第二日,我穿上嫁衣去辭別阿娘。

我笑著說,“阿娘,我不能自私到為了自己賠上你和整個秦家,阿娘,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命里千回百轉(zhuǎn),說不準(zhǔn)哪日我們母女還能相見呀。”

阿娘滿眼是淚,緊緊攥著我的手,“總得試試······”

我努力笑著,“阿娘,那些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他甚至就等著你造反,他知道你會為了我做到哪一步,他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在外等著你,這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削弱秦家勢力,更能名正言順的將我嫁出去。”

我抱了抱阿娘,總覺得她又瘦了許多,后背的肩胛骨咯著我的心口發(fā)疼。

我好幾次險些眼淚決堤,還是忍住了,鄭重跪下,“今日女兒出閣,拜別阿娘。”

蕭澤的皇帝儀仗一直送我出城,出城時,他裝模作樣地掉了兩滴眼淚,而后才說出真正要緊的心聲,“嫁至突厥,不比在東秦,要好生侍候可汗,切不可使小性子,邊疆安穩(wěn)全系你一身。你母后有你這樣懂事的女兒,往后還有的是好日子過呢。”

這是在不動聲色地提醒我,和親并非兒戲,如若我不能使烽煙停息,那么便會殃及阿娘。

我定定地看著蕭澤,他正是一個男子風(fēng)華最盛的時刻,十二紋章九龍袞服穿在身上只顯得身姿修長,豐神如玉,連下頜線也清晰漂亮。一點看不出即將年老體衰的痕跡。

蕭澤被我看得不自在,“怎么了阿燦?”

我輕聲道,“小時候離宮的嬤嬤都說我眉眼都長得似阿娘,唯獨下頜不像,我很奇怪,我是阿娘的女兒,長得不像阿娘,還能像誰呢,只當(dāng)嬤嬤是哄我罷了,時至今日才知嬤嬤其實并未騙我,只是我自己見識的少罷了。”

說來好笑,我長這么大,見蕭澤的時候寥寥無幾,自然我也不會知道,自己原來長得像他。

蕭澤眼里出現(xiàn)一絲動容,不由自主地向我伸出手來,我已經(jīng)深深福禮下去,他的手堪堪停在半空。

“阿燦今日為國為母而嫁,便算償了骨肉恩情,望陛下日后善自珍重。”

而后我沒有回頭,轉(zhuǎn)身上轎,決絕而去。

不知蕭澤在夕照之下看著這個女兒遠(yuǎn)嫁突厥,心中可有半分愧疚心疼。

我說的那番話,哪怕能喚起他半分愧疚也好,他對我多一絲愧疚也能對阿娘多一份憐憫,阿娘往后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到突厥的前一晚,若眉告訴我,鄭霄被他父親打斷了腿,因為他執(zhí)迷不悟,跪在九清宮一整夜只求來我身邊做個護(hù)衛(wèi)。

我拿起茶盞,掩去眼底情緒,波瀾不驚地回復(fù),“應(yīng)該的,他是鎮(zhèn)北侯府世子,他還有要繼承的家業(yè)和責(zé)任,現(xiàn)在只是一時想不通罷了,早晚,早晚,都會想通的······”

他會想通的,我也會的。

3

東秦戰(zhàn)敗,為免戰(zhàn)火長久延綿才許出嫡公主和親,與其說我是去和親,不如說我是突厥戰(zhàn)勝東秦的戰(zhàn)利品。

我阿娘的母家秦家駐守邊境時,邊防穩(wěn)固,兵力強(qiáng)盛,曾經(jīng)狠狠打壓過突厥興起的勢力。

秦家與突厥可以算得上是世仇,因而突厥指名道姓要我前來和親,也有報復(fù)我阿娘的意思。

可想而知,我這個可敦,在突厥其實并無地位。說是突厥可汗赫連云矢的正室,其實連他得寵的姬妾也不如,她們仗著我聽不懂突厥語,在我面前肆意輕蔑辱罵。

赫連云矢的母親是漢人,為了坐上這個可汗之位,他殺了九個兄弟,又為了拉攏臣下,后宮眾姬妾都頗有來歷。

她們?yōu)殡y我,赫連云矢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知道了就當(dāng)不知道,甚至?xí)皶r“提醒我”,他需要的是一個和睦安寧的后宮,千萬不要鬧出什么叫他為難的事情。

我溫婉大方地應(yīng)下了,“這是自然,可汗放心。”

我從小跟著阿娘,見慣了蕭澤后宮里那些口蜜腹劍的狠毒婦人,這些塞外人在我面前無論用這樣侮辱性的字眼,我都只覺得她們坦率可愛。

她們都是草原兒女,不懂言語譏諷便如無頭的箭矢,根本傷不著要害。

在突厥的時日良久,我徐徐圖之。

唯一比較麻煩的,就是赫舍拉珍了。

她的父親是祖儒,哥哥是赫連云矢手下的第一勇士,到現(xiàn)在,赫連云矢也依舊要依仗赫舍家族,拉珍又生下了兒子,因此在這些姬妾中,拉珍的地位格外超群。

拉珍的家族向來主戰(zhàn),仇視中原與漢人,我一個漢人公主突然嫁來和親,奪了拉珍的可敦之位,自然成了一顆梗在她心里拔不去的刺。

她經(jīng)常想盡法子折辱于我,將我的帳篷驅(qū)逐至最外圍,不許奴隸給我送新鮮的吃食,隔三差五的帶著人來翻我的嫁妝箱子,將我從東秦帶來的綾羅綢緞糟蹋一空。

若眉抱著幾匹霞影紗跑進(jìn)來,氣的快哭了,“這霞影紗何等珍貴,娘娘翻遍嫁妝箱底也不過只找出了五匹給公主,被那些蠻人用來裝扮馬,奴婢真是心疼。”

我波瀾不驚的繡著面前的一幅屏風(fēng),“不過是死物而已,她們既喜歡,拿去就是了。”

若眉只能抹了抹眼淚,整理好情緒,走到我跟前道。

“殿下別繡了,奴婢來替您吧,拉珍夫人擺明了是要為難您,九折的大屏風(fēng)哪里是三天能繡出來的,您仔細(xì)別熬壞了眼睛。”

我笑,“你也知道她是故意為難我,若是叫你替我,她豈不是更有理由了。”

到突厥后我都是這樣,對拉珍與赫連云矢的其它姬妾尊敬有加,能忍則忍,能避則避。

我甚至待突厥的奴隸們都很好,這些奴隸是突厥從戰(zhàn)敗的部族里俘虜而來,他們的地位與突厥人豢養(yǎng)的牲畜差不多。

但我待他們從來溫和有禮,絕不打罵,衣食也與我從東秦帶來的仆從們一般無二,甚至在他們病時,將我從東秦帶來的醫(yī)藥分給他們。

醫(yī)藥在突厥是稀罕物,比黃金更珍貴,很快,我的好名聲便在突厥間傳開了,突厥人有些什么艱難開始會求到我名下,在我能力范圍內(nèi),我能幫的便全部幫了。

而后我寫信到西境安護(hù)府,一面促成兩邊的互市,一面在突厥招募游民開墾土地,將塞上水草豐茂的地方播上稻種。

突厥人都說新嫁的可敦是神母臨世,是來澤被突厥的。

拉珍聽不得這樣的話,想方設(shè)法的要叫我知道厲害,但突厥人不會玩心眼,她的手段我輕飄飄的便避開了,她使了大力卻像是打在棉花上。

拉珍氣急,只覺我并未將她放在眼里。

不過這倒也不算冤枉我,我的確沒將她那點小手段放在眼里。

拉珍曾公開揚言,“總有一天我要叫她知道厲害。”

一日,拉珍得意洋洋地闖入我的營帳,得意洋洋地說,“你們漢人就是骨頭軟,手指連狼皮都剝不下來,做狗倒是很聽話,你若是和周奉眠一樣搖搖尾巴,來日我說不定還能賞你根骨頭吃。”

聽到周奉眠的名字,我臉沉了下來。

周奉眠,周氏的兄長,當(dāng)年正是因為他兵敗突厥,我才會出嫁和親,蕭澤顧念周氏情面,沒有撤職周奉眠,他不思感恩,竟還敢投敵。

拉珍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些什么,我已經(jīng)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指尖用力,直將她提溜離了地面,她眼中愈發(fā)顯露驚恐的神色,臉漲的通紅。

我收緊指骨,一字一頓地問她,“現(xiàn)在可還覺得,漢人的骨頭軟嗎?”

我長在離宮,自然不像尋常閨秀學(xué)些琴棋書畫的無用之物,阿娘教我的,是將門的百年積累,我怎可能是她想象中那般手無縛雞之力的花瓶。

鄭霄根骨奇絕,武藝冠絕同齡人,也不過與我堪堪打個平手,我能輕而易舉地要了拉珍的命,留著她,不過是現(xiàn)在動她太麻煩。

看著拉珍像是要背過氣了,我稍稍松了手,她狼狽地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

我居高臨下地看她,“本宮無意與任何人為難,但你若非要找茬挑釁,本宮也不是不能成全你。就算殺了你,難道突厥東秦有誰敢來收本宮的命嗎?”

“放聰明些。”

我扔下這句話,出了帳篷。

4

而后我吩咐人牽馬來,去了東秦設(shè)在邊境的西境安護(hù)府。

夜里,我鬼魅般出現(xiàn)在周奉眠的中軍大營,他摟著小美人進(jìn)營,被嚇了一跳,“何處來的賊婦人,敢擅闖我中軍大營!”

我冷冷回頭,周奉眠一驚,“崇國公主,殿下,這可不是您來的地方。”

我無視周奉眠的話,一步步走近他,“本宮今日聽到些有趣的事情,跟周將軍有關(guān),實在好奇,便不顧禮數(shù)連夜前來想問將軍個清楚,倘若有什么誤會立刻解開了也好,否則將軍駐守邊境辛苦,還叫將軍含冤,這可怎么好?”

周奉眠臉部肌肉緊繃,露出兇相,將懷中女子一把推開,“殿下說來聽聽。”

“聽聞將軍來西境,不是做人,倒是當(dāng)狗來了。”

周奉眠不緊不慢地說,“公主,臣是不忘本才喚您一聲公主,您還真拿自己當(dāng)京城里金尊玉貴的公主啊,您說的好聽是可敦,說得不好聽連我府上的歌妓都不如。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了,不該您過問的事情就當(dāng)沒看到,否則,為難我,也為難您自己不是?”

我彎唇而笑,眼中露出凜然殺意,“看來你是死不悔改了。”

周奉眠冷哼一聲,“來人啊,妖婦竟敢冒領(lǐng)崇國公主之名,抓住她,生死不論!”

我背脊挺的筆直,穩(wěn)穩(wěn)的掀簾面對士兵的包圍,氣度自若。

“我的阿娘是秦皇后,十六歲嫁入皇家,守江山固天下;我的外祖是秦遠(yuǎn)山,長槍一橫能擋突厥百萬雄兵,我乃皇長女崇國公主,為父為國遠(yuǎn)嫁突厥,我東秦的好男兒啊,你們,要對我動手嗎?”

包圍圈出現(xiàn)騷動,我乘勝追擊,眼神如刀橫向周奉眠,“周奉眠勾結(jié)突厥赫舍氏,辱我國威,殺我百姓,可有勇士敢上前了結(jié)了他,誰殺了周奉眠,誰就是下一個征西大將軍!”

周奉眠急了,“妖言惑眾!這女子是突厥派來的細(xì)作!她說的話不可信······”

周奉眠身后人影一閃,他話音未落,脖頸與腦袋已經(jīng)分了家,濃稠滾燙的血濺起三尺高,頭滾落在地,兩眼還瞪得大大的,看著很是駭人。

斬殺了周奉眠的那人收劍入鞘,朝我跪下,“末將韓煜參見公主,周奉眠對公主不敬,現(xiàn)已伏誅。”

我笑了,“韓將軍請起,從今日起,由你暫代周奉眠,主理安護(hù)府事宜。”

“謝公主成全。”

沒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會孤身闖營,秦家世代經(jīng)營西北,在軍中根基之深豈是周氏能想象的,周氏以為在蕭澤枕邊吹風(fēng)將我舅舅調(diào)離西境就能全盤接管西境安護(hù)府了嗎?

軍中大小將領(lǐng)幾乎都是我舅兄一手帶出的,周奉眠骨頭軟,沒原則,為人卑劣,這樣的人豈能被鐵骨錚錚的西北軍所接納。

我要殺周奉眠,自然不費力。

諸事收拾停當(dāng),已經(jīng)黎明,我拒絕韓煜要派人送我的建議,獨自策馬回程。

在東秦與突厥的交界,我看到駐馬靜立在朝陽下的赫連云矢。

他卸去了平日在突厥時臉上時有的玩世不恭,倒露出少有的幾分認(rèn)真來,“可敦孤身闖營,竟能斬殺主將后全身而退,不愧為秦家的血脈。”

既然四下無人,我也不想強(qiáng)裝溫柔賢淑,露出崢嶸棱角來,“可汗在此等候,是想盡一盡夫妻之情,替我收尸嗎?”

赫連云矢笑了,“我說我是來幫可敦的,可敦信嗎?”

見我沉默不語,赫連云矢便補(bǔ)道,“你們漢人皇帝向來心胸狹隘,殺了一個周奉眠,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只要猜疑還在,秦家就永無出頭之日。”

“那可汗的意思?”

赫連云矢唇角一彎,“我聽說你們漢人有個詞叫,斬草除根。”

我與赫連云矢相視而笑,有些東西在靜默中達(dá)成一致。

5

突厥近日來了一個巫醫(yī),能卜算吉兇天象,每次經(jīng)他算過的狩獵日子總是大獲而歸,突厥人信鬼神,巫醫(yī)在突厥里有很高的威望。

赫連云矢對他日漸倚重,常常讓他隨侍左右,大小事宜都要問過吉兇之后又再行。

巫醫(yī)對赫連云矢有這樣可怕的影響力,因而他要收徒的消息一傳出,王子與他們的母親便都沸騰了。

拉珍希望自己的大兒子布格能拜在巫醫(yī)門下,為以后他爭得皇位埋下一分助力和人望。

赫連云矢有十一個兒子,布格既不是赫連云矢的長子,也并不得赫連云矢寵愛,自身也不夠優(yōu)秀出眾,騎射甚至不如他的弟弟們,作為布格的母親,拉珍自然要為他打算。

拉珍花費了大力氣拉攏巫醫(yī),黃金美人流水般的送至巫醫(yī)營帳中,其余夫人也都拿出各自家中珍寶獻(xiàn)至巫醫(yī)眼前。

但巫醫(yī)對眾王子依舊淡淡的,不偏不倚,沒有表現(xiàn)偏愛誰,也沒有表現(xiàn)討厭誰。

拉珍咬咬牙,下了血本,讓布格歃血認(rèn)巫醫(yī)為義父,并當(dāng)眾表示,巫醫(yī)將永遠(yuǎn)是赫舍家族的上賓。

這番舉動將巫醫(yī)感動了,真的收了布格為徒。

布格成為巫醫(yī)徒弟的好處顯而易見,能夠常常跟在赫連云矢身邊,得到赫連云矢的親自教導(dǎo)。

那年春天,不知從哪傳來一陣疫病,專染牛羊,新生的羊羔子牛犢子眼見著病了一大批,巫醫(yī)閉門三天三夜,拿出一張藥方給了布格,明言能治好這場瘟疫。

布格趕忙用了,正如巫醫(yī)所言,牛羊的病都好了,突厥人載歌載舞的將他們的布格王子圍在中間,感謝布格王子為他們帶來的生機(jī)。

那段時間拉珍尤其的得意,打扮的格外艷麗,好幾次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

我都只是笑著聽,靜靜地伺候我從東秦帶來的花種。

突厥水源不多,那花嬌貴,我想將它種活便要花費更多的心力,拉珍不管是炫耀還是為難我都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

拉珍感到無趣后就不來了。

我更加深居簡出,靜靜等著秋天的到來。

深秋最后一片枯葉落下枝頭的時候,毫無征兆地,第一頭小牛犢抽搐一下倒下了,接著便是第二只第三只,然后便是整個牛群,羊群。

像是湖泊波浪擴(kuò)散一般,一圈擴(kuò)大到另外一圈,整個形勢變得不可收拾。

得了疫病的牛羊會立刻感染別的牛羊,突厥人只能忍痛將自己放養(yǎng)許久的牛羊宰殺,但哪怕埋頭從早殺到晚,得了疫病的牛羊也越來越多。

天公不作美,今年的初雪來得尤其的早,茫茫一層大雪下來,許多突厥人的囤糧都見了底。

憤怒的突厥人舉起火把,夜里將巫醫(yī)的住所包圍得水泄不通,要將他架在火上活活燒死,死之前,他仰天大笑,嘴里嘰里咕嚕說了些話后,朝著布格一跪,慨然赴死。

他說的是柔然的語言,他說,“布格王子,我盡忠了。”

柔然為突厥所滅國,當(dāng)年赫舍家族正是從柔然投降而來。

年輕的布格面對一個個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的突厥人,面色慘白,連連后退,“我,我,沒有!他,他不是!”

布格像一只被圍獵的可憐小鹿,朝人群外撕心裂肺地喊道,“阿媽!救我!”

最后,當(dāng)然是拉珍出來替她的兒子承擔(dān)了全部的罪責(zé),她面如死灰地跪在赫連云矢身前,承認(rèn)自己與柔然細(xì)作勾結(jié),布格什么都不知道,他不過是聽從母命。

拉珍以為憑借著赫舍家族在突厥的超然地位,她怎么都可以保下一條命來,怎么可能呢。

拉珍她不明白,這件事她是毫無轉(zhuǎn)圜余地的。

因為她觸及了突厥人的底線。

背叛。

她背叛了突厥人和天狼神,自然是無法為純正耿介的突厥人所容忍,突厥人高喊著,要對拉珍處以極刑。

在拉珍不敢置信的眼神里,赫連云矢唇角露出詭異一笑,同意了。

同時以雷霆手段拔出了赫舍家族。

古來君王皆是如此,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

赫舍家族如此勢大,竟能左右戰(zhàn)局,赫連云矢早就忌憚多時,偏他們又不知收斂,但赫舍家族對赫連云矢有擁護(hù)之功,他來動手難免被人指責(zé)忘恩負(fù)義。

所以,他不方便做的事,我便替他來做,我給他一個能夠光明正大除去赫舍家族的借口,有了正當(dāng)借口,赫連云矢下手自然是又狠又毒。

夜里,赫連云矢自大婚后第一次到我?guī)ぶ小?/p>

侍女們見到他都愣了,顯然是沒想到他會來,赫連云矢繼承了他母親一半的血脈,身姿頎長,頗有儒雅之氣,湛藍(lán)的眸子如湖泊剔透,如今少了掣肘,人都更多了幾分意氣風(fēng)發(fā)。

他唇角含著笑,“可敦。”

我微笑站起,福身向他行禮,“我已為可汗去除心腹大患,希望可汗也能遵守諾言。”

赫連云矢唇角一彎,頗有風(fēng)度地頷首,“可敦放心,赫連云矢活著,便永遠(yuǎn)不會主動向東秦挑起戰(zhàn)火。赫連云矢以生命起誓,效忠于皇后娘娘與殿下。”

赫連云矢與突厥的歷任可汗不同,他是個聰明人,他明白,眼下突厥再強(qiáng)大也不過是游牧民族,沒有依托,沒有根基。

一旦東秦從內(nèi)亂中的消耗里緩過來,騰出了手,百萬大軍壓境,那可就不妙了。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可敦怎能讓一個巫醫(yī)聽命于你,還將性命托付。”赫連云矢問道。

我端著一杯茶,唇角啜著淡淡的微笑。

怎樣聽命于我,其實很簡單。

他恨拉珍。

拉珍從不拿戰(zhàn)敗部族的奴隸當(dāng)人,巫醫(yī)的母親與弟弟皆死于拉珍手下,只有他妹妹求到我腳下,才保住一條命。

赫連云矢終究是男子,不明白后宮這樣的地方,掀起波浪的,從來都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后,甚至不會是后妃,而是那些宮殿里無處不在卻毫不起眼的仆從們。

我待奴隸們好,自然是有所圖謀的,他們平日受盡折辱,唯獨在我這里能得到自己做人的尊嚴(yán),拉珍卻還敢不知死活的得罪我,她的一舉一動自然都會傳至我的耳朵里來,也自然有人愿意以性命設(shè)局,只為要了拉珍的性命。

6

疫病爆發(fā)后,突厥的冬糧沒了,是靠著我早前種在河套平原的豐收的稻米度過難關(guān),原先突厥部落中對學(xué)漢人一般耕作田地還有所異議,如今這樣的聲音已經(jīng)消失殆盡。

赫連云矢順利在河套平原建立起一個正式的政權(quán),史稱西夏。他任用我?guī)淼氖止そ橙嗽诰G洲腹地修起宮殿,彰顯國威。

他甚至特允我參政,西夏建朝之后,大小民生事宜他都問過我的意見后才實施。

崇國公主賢良之名傳遍西夏土地。

與此同時,東秦政權(quán)逐漸握在了阿娘手中,阿娘扶持蕭長燼登基,成為掌政太后,朝中大權(quán)獨攬后,阿娘終于能夠派人來給我送信。

整整十一年,我離開阿娘后,為怕蕭澤猜疑阿娘,除了年節(jié)例行問候,我甚至不敢多給阿娘寫一封信。

拿到阿娘親筆書寫的家書,我眸中眼淚幾乎決堤。

來使是阿娘身旁最得力的內(nèi)侍高公公,見我哭了,他勸慰道,“這些年太后與小殿下都受苦了,可再苦,往后也都好過了。小殿下可收拾收拾,相信不日娘娘就能接您回朝了。”

我抱著家信幾乎不敢相信,“我還能有回到故土的一天嗎?”

高公公慈祥地看著我,“娘娘殫精竭慮籌謀多年,重掌大權(quán)不就是為了再見小殿下一面嗎?小殿下莫哭,好日子還在后面呢。”

我含淚點頭,還想問另一人的消息,“那,那······”

高公公了然,“小殿下是想問鄭將軍?”

多年過去,難能有人能與我提到鄭霄,我雙頰紅了紅。“是。”

“鄭將軍多年未娶,只等著小殿下的。”

一句話說的我心口又燙又暖,幾乎再要催下淚來,一切都那么美好圓滿,我幸福得幾乎要眩暈過去了。

“小殿下,都過去了,往后什么都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

真的都會好起來嗎?

“真的。”

我后來回想起來,那是我見高公公的最后一面了。

我所有行裝都打點妥當(dāng)了的那夜,赫連云矢來了我的殿中,他望著滿殿空曠,語氣中竟帶了些傷感,“真要走嗎?”

想到明日就能啟程回京,我心情很是明快,有心思與赫連云矢玩笑,“可汗是在挽留我嗎?”

赫連云矢眼眸深深地望向我,竟答了個“是。”

我為他斟茶的手一頓,殿中的氣氛凝固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接他這話。

赫連云矢坐到我對面,“若我說我是在留你,你會留下嗎?”

我靜默了一瞬,還是誠實答道,“不會。”

赫連云矢自嘲般笑起,“早知道你會這般回答,卻還是不死心一定要自己問上一問。”

說完,他仿佛釋懷了,舉起我斟好的那杯茶,“那便以茶代酒,為殿下送行,祝殿下一路順風(fēng),往后所得皆為所愿。”

他這般說,我沒有理由不喝下這杯茶,何況這是在我殿中,總不會有什么問題。

喝完茶,我起身相送赫連云矢,站起的一瞬間,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一股熱潮涌上臉,我用力地?fù)u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沒有作用,身上像是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噬,酥麻得腳軟。

我努力睜開眼皮,赫連云矢目光沉沉,正看著我,我用力地掐手心,“是你?不可能,那是我自己,我自己倒的茶啊······”

眼前一片虛化,赫連云矢模糊成寶藍(lán)的色塊,濃烈的男性氣息逼近我,意識全無之前,我只聽見他說的一句話,“殿下以為,作為一個母親是漢人的王子,我是怎么娶到赫舍拉珍的?”

“其他漢人女子的分量怎能比得上太后娘娘的親生女兒呢?殿下,我怎么舍得讓您走啊。”

赫連云矢將我鎖在內(nèi)殿七天,這七天是我生不如死的七天。

他給我下了軟筋散,將我的心腹全部遣走,東秦派來的使臣要見我,都被赫連云矢的人給攔了下來,只說我得了風(fēng)寒,暫不能見人,也不便啟程。

我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一個月后,赫連云矢守在我床邊,聽到巫女報出“可敦已有一月身孕。”后滿意的笑了,對著使臣說,“真是不巧,看來可敦是回不去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要這個孩子,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屈服嗎?”

我強(qiáng)撐著從床上坐起,“我就當(dāng)是被狗咬了一口,你的過錯,我不會用來懲罰自己,等我好起來,我還是要回東秦,我還是會嫁給鄭霄,我會好好過這一輩子!”

赫連云矢一點都不在意我對他的惡語相向,他低眉笑笑,“可敦是何等心性,鄭將軍對可敦又是何等癡情,我從未指望過這點小手段就能留住可敦在西夏,可敦要回東秦大可回去,我絕不會攔著可敦。”

“只是,”赫連云矢語調(diào)一轉(zhuǎn),“可敦怎么就不為鄭將軍想一想呢,你懷著西夏皇室的血脈,叫鄭將軍情處何地,叫鄭家如何在你們京城圈中立足?最不濟(jì),您也該為太后娘娘想一想呀。”

我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可敦冰雪聰明,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太后娘娘許下什么才讓我答應(yīng)您回朝嗎?”

“太后娘娘愿將邊城十四州劃歸西夏,以換可敦回朝。”在我震驚的眼神中赫連云矢接著說道,“不止,我還要了甘州,多么重要的邊塞位置,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可敦猜猜,太后娘娘許是未許?”

我痛苦地閉眼,為了我,阿娘定是許了。

我之前被巨大的圓滿沖昏了頭,完全沒有想過為什么我一個和親的公主還能回朝。

哪怕阿娘鐵血手腕,要接我回朝也必定面臨諸多阻力,我甚至沒有勇氣去想,阿娘到底妥協(xié)了一些什么,才能達(dá)到這樣的目的。

我現(xiàn)下懷了赫連云矢的孩子,于情于理,都不該接我回朝,若我執(zhí)拗非要大歸,只會給阿娘和鄭霄帶去麻煩。

我承受不住,將頭埋入膝間,赫連云矢話音柔和的在我耳旁響起,“留下來吧,阿燦。”

7

懷孕后,我喜歡一個人走在西夏遼闊的草原上,赤著腳,看夏夜蒼穹,星落如雨,遠(yuǎn)方人聲燈火已經(jīng)熄滅,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一人。

西夏太大了,而人又太少了。

這些日子我不由得越來越多地想起拉珍臨死前的情景。

她聲名狼藉,寶石與華貴的服飾都被剝?nèi)ィ駰l野狗一般被人關(guān)在木籠里,拖到黑漆的沼澤地扔進(jìn)去。

越掙扎,陷入沼澤就越快,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惡臭的污泥沒過頭頂,最后窒息而死。

饒是這樣,突厥人也還不解氣,朝她扔牛糞,扔石子,巴望著她沉下去的更快一些。

拉珍在里面嗚咽慘叫,但沒有人同情她,他們圍著她咒罵,用盡突厥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惡毒的語言。

連她的三個兒子都唯恐避之不及。

這個時候,有人沖上去,跳入沼澤,抱住了拉珍的籠子,用后背替她擋下了突厥人砸來的石子。

他是拉澤,拉珍的義兄,被赫舍家族養(yǎng)大,無怨無悔的愛她追隨于她,如果不是拉珍貪戀權(quán)勢尊榮,非要嫁給赫連云矢當(dāng)突厥可敦,他們本該是一對。

他愛了她一生。

哪怕她惡毒、跋扈、淺薄、愛慕虛榮、眼光短淺,哪怕她已經(jīng)聲名狼藉人人喊打,拉澤也還是愛她。為她不顧一切,與人群相悖也要站在她身旁去。

連拉珍這樣的女人也有人愛。

那你呢。

蕭燦。

往后有誰愛你。

誰會愛你。

孩子沒有保住。

太醫(yī)說是因為我心情郁結(jié),母體孱弱的緣故。

知道孩子沒了后,我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氣,原本為了腹中孩子也會強(qiáng)迫自己咽下一些飯菜,孩子沒了后,我連這點顧忌也沒有了。

整日整日地坐在院中,培育我從東秦帶來的花種,也不知是不是我的病起過給了它們,連花朵兒都結(jié)的無精打采的。

第一縷秋風(fēng)泛起時,我病了。

整個人如山傾倒,抬起手指都費力。

我不知道是何緣故,不知是自己百密一疏中了旁人的毒還是如今精神松懈了,我就是病了。

我病的很重,病中迷糊之時我只是想阿娘,想東秦。

我不想再機(jī)關(guān)算盡步步為營,我不想在這個異鄉(xiāng)里面走一步算三步,我不想長十七八個心眼,吃口點心喝口茶也要細(xì)細(xì)計較,我真的好累了。

在這里沒有人關(guān)心我,沒有人在意我,他們依附我,利用我,卻沒有人能夠看見我。

病的時候,我夢回離宮,還是十二歲時的模樣,在燦若云霞的花海里撲蝴蝶,鄭霄的白衣在陽光下耀眼非常,他笑著跑過來,那光就跟著他來,他在叫我,“阿燦---”

病中恍惚,我被人喂入了一顆丸藥,輔以清水,頭痛總算慢慢的緩解下去。

我睜開眼時,竟真的看見鄭霄站在我身前。

病中見到故人,心潮格外澎湃。

我看見他,一時心里又惱又喜又怨,分不清過去與現(xiàn)在,恍然間還以為是少時,張起拳頭就往他身上招呼,“你這冤家,這么久都不來看我,叫我白白掛念你這樣久!”

他慢慢的摸著我的頭發(fā),將憤怒的像只小獸的我摟進(jìn)懷里,柔聲安撫,“公主,我來了,我來了。”

我死死揪著他肩部的衣服,嗚咽著說,“別走。”

別再叫我一個人留在這他鄉(xiāng)異地,哪怕是夢,也叫我再多看他一會兒。

鄭霄回握住我的手,將我扶起坐在他的懷里,慢慢的安撫,“公主莫急,我在這里,我不會走。”

鄭霄服侍我喝了藥,又給我捻了被角,我的目光依然牢牢的追隨著他,他轉(zhuǎn)頭看我,目光柔和似水,“公主莫怕,只要公主不想我走,我就不會走,我服侍公主一輩子。”

什么,什么叫做,他可以服侍我一輩子。

他這話說的蹊蹺,我從見到他的狂喜里面回過神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穿著的是東秦內(nèi)侍的衣服。

“你,你怎么會!”我看著鄭霄,不敢置信。

這是夢,這一定是夢,鄭霄肯定還好好待在京都,他怎么會在這里,穿著東秦內(nèi)侍的衣服。

我跌跌撞撞地下床,“這是夢,這一定是夢!”

“公主!”鄭霄從背后抱住我,制止住我的癲狂,“公主,我是自愿來陪你的。”

我嚎啕大哭,漸漸崩潰,“以往只要知道你和阿娘在京都安好,我在西夏吃怎樣的苦都可以,可你怎能,你怎能······”

我甚至于對他破口大罵,“你簡直蠢出生天!這些年是只有年歲在長嗎!為了年少時候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放棄家族,放棄前程,讓你自甘下賤當(dāng)個內(nèi)侍來伺候我!”

我不停地流淚,手無力地推開他的懷抱,“你回去,你回去······”

回到你本來的安穩(wěn)人生,而不是陪我墜落。

我哭鬧累了,再也沒力氣推開鄭霄時,他緊緊擁住我,滾燙的熱淚滴入我的發(fā)中,“阿燦,不要趕我走。”

他在我頭頂喃喃道,“我出身將門,習(xí)得一身武藝,自小立志要抗敵守國。我一直以為我能做到,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直到我十七歲只能眼睜睜的見你出嫁而毫無辦法。我是將軍,可我卻無法保護(hù)最心愛的人。”

“阿燦,你是我此生唯一的虧欠,是殺多少敵人,掙多少軍功都彌補(bǔ)不回來的虧欠。”

“父母膝下已有二弟盡孝,求你,不要趕我走。”

他嗚咽著說,“你病重不起的消息傳至京城,我,我,我只知道我若不來,我此生將再無安眠。”

他緊緊的抱著我,“公主,答應(yīng)我,活下去,無論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都要活下去好嗎。”

我將整個人埋在他的懷里,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是我在這世上所能握住的,唯一的熱源和救贖。

8

在鄭霄的精心照顧下,我很快能夠起身,他陪著我到花園中散步。

他畢恭畢敬的跟在我身后半步,我回頭剛要握住他的手,想叫他上前一步,他便立時跪下,垂頭恭敬道,“公主,這不合規(guī)矩。”

他好陌生,他是那個鄭霄,卻又不再是。

他照顧我樣樣仔細(xì),連我的花都從早到晚精心養(yǎng)護(hù),自從他來,那些花的長勢便好了許多,連成一片,絢爛華美。

照例,晚膳后,鄭霄陪著我在庭院里散步,夏日將盡,凋謝的花盤上已經(jīng)結(jié)出黑褐色的果實,一叢叢聳立,快有半人之高。

忽然,草叢中似有異響。

鄭霄敏捷地拔開刀鞘,擋在我身前,沉聲道,“保護(hù)公主。”

旁的隨從上前,翻撥草叢,從里面提出一個男孩來。

那男孩被人抓住了,還在拼命掙扎,皮膚黝黑,眼睛和牙齒卻很亮,惡狠狠的像頭小狼崽,就是太瘦了,他掙扎時,黑色的果實從他包里紛紛掉落,看來是餓的不行,想跑到我的園子里來偷些果子。

我認(rèn)識這個男孩,是赫連云矢最小的弟弟,赫連云追。

母親是個卑賤的奴隸,以至于他也沒什么地位,突厥的人自然不會將這樣一個于汗位繼承無望的王子放在心上。

我吩咐侍女將那些黑褐色的果實從他懷里收走,“這不是你吃的東西。”

看到那些果實從他懷里被收走后我舒下一口氣來,讓人給他那些奶酪與牛肉就準(zhǔn)備打發(fā)了他。

鄭霄卻攔住了我的侍女,蹲下身來,與那個男孩對視,他摸了摸他的頭,用突厥語不知與他交流了些什么,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公主,撫養(yǎng)他吧。”

鄭霄的理由是我膝下寂寞,赫連云追出身卑微,我養(yǎng)著他,彼此日后都好有個依靠,我想了想就答應(yīng)了。

反正赫連云追大部分的行程、功課都是由鄭霄負(fù)責(zé),我不費什么心思,養(yǎng)著就養(yǎng)著了,也不是養(yǎng)不起。

我都不知道鄭霄是什么時候這樣擅長于調(diào)教人的,赫連云追到我的宮里不過兩個月的時日,整個人的精神面目都變得不一樣了。

赫連云追野草一樣的頭發(fā)洗干凈后剪短至額頭,眉峰粗野,眼中野性難消,唇角長年抿著,黑色勁裝,寬肩窄腰,年輕蓬勃的生命與他身上特有的桀驁結(jié)合起來,冷峻又迷人。

赫連云矢對我將他幼弟養(yǎng)在膝下的這件事沒有表示出過多的反對,他只是淡淡的吩咐了赫連云追一句,“要聽可敦的話。”

9

也許是膝下多了赫連云追,也許是鄭霄時刻的隨侍左右,病愈之后,我如赫連云矢所愿,變回他理想中溫柔賢淑的可敦。

我再沒對赫連云矢紅過臉,大聲說話也不曾,我甚至開始學(xué)著一個西夏女子應(yīng)有的模樣,屈尊親自為赫連云矢脫靴,伺候他洗腳,對他千依百順,無有不應(yīng)。

赫連云矢喜出望外,覺得我身上的那根傲骨終于被他從脊背里抽出來了,得到這樣一位家世高貴、容貌美麗、性情柔順的可敦,他是很高興的。

甚至他覺得這是鄭霄的功勞,厚賞了鄭霄。

日子就這么不疾不徐的過著,終于有一天,赫連云矢忍不住了,他將近來定下的幾條新政都拿來給我看。

我從小跟著阿娘耳濡目染,這些東西處理起來如吃飯喝水一般的自然,比馬背上打天下的西夏人不知要高明到哪里去。

也許是我這幾年的柔順安分叫赫連云矢放松了警惕,他覺得,我此生已經(jīng)系在西夏,是斷不可能再回朝的,我的倚仗也不過一個他,即使有幾分手段也翻不出太大的花樣。

他大膽地放權(quán)給我,同時派人嚴(yán)密的監(jiān)視我。

我早就知道,赫連云矢對強(qiáng)權(quán)有一種扭曲的渴望與追求,他是王子時,不擇手段也要成為可汗;當(dāng)他成為可汗后,不擇手段也要讓西夏強(qiáng)大。

他享受征服、享受駕馭的感覺。

同時,他也是一個對自己極其嚴(yán)苛的人,子時睡,寅正起,幾十年風(fēng)雨無阻,身為一國之君,卻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戒律嚴(yán)苛的人,打破戒律時,放縱的也格外狠。

因為赫連云矢意識到,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再對自己這樣嚴(yán)苛,全天下沒有人會再將他拽出被窩,指著他說廢物了,他是西夏的王,是西夏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存在。

連我這個心高氣傲的天朝公主都被他征服了,還有什么是他征服不了的呢。

我是一只他暗自操控著的皮影,咿咿呀呀的唱調(diào)與動作都要依附于他。

他放心大膽地沉入極樂,從中原來的藏色散人為他進(jìn)獻(xiàn)了一丸丹藥,他食后飄飄醉仙,仿若掉入十八層夢境,每一層都與少年赫連云矢所想象的一模一樣。

他沉醉在尋歡作樂中。

許多次,白日里臣子們要尋赫連云矢商討事宜,他都松松垮垮的穿著寢衣,十分不耐煩的揮揮手,“去找可敦。”

等到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猛然一天早上,赫連云矢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在向一個他控制不住的深淵滑落,他想叫人,支起手肘,伸出手,不過發(fā)出兩個模糊的根本聽不清的音節(jié)就暈了過去。

他再醒來時,身邊的心腹都已經(jīng)被我送走,我盛裝華服站在他床前,赫連云矢哪怕再遲鈍也反應(yīng)過來了,他哽著嗓子,“毒婦,你,你敢算計······”

我捏起一枚他平時吃的丹藥,唇角含笑,“烏金丹,可汗大抵有所不知,它在中原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五石散。”

赫連云矢雙眸瞪大,他恨我,他想說他恨我。

我捏著丸藥,“不過也不能這么說,畢竟京城喜食五石散的人太多,商家少不得摻些別的東西進(jìn)去,但烏金丸可是我特地為可汗而制,大麗花粉放了十足十,連一滴水都沒有。可汗吃著,可還好?”

我從東秦帶來的花種,正是大麗花,大麗花還有個名字,叫罌粟。

“可汗,其實我可以讓你多活兩年的,畢竟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做完,你活著我終究是會方便一些。但你最近,想背著我做些什么呢?嗯?”

我尾音微微上翹,赫連云矢雙眸瞪圓,對他來說無異于魔音入耳。

上位者,沒有永恒的結(jié)盟關(guān)系,只有永恒的利益。

七年前,我阿娘獨掌東秦大權(quán),赫連云矢可以為了西夏的利益出兵助阿娘平定內(nèi)亂;七年后,當(dāng)新皇表現(xiàn)出強(qiáng)勢,而阿娘垂暮時,他也同樣可以為向新皇表忠誠而背刺我阿娘。

我輕輕笑了笑,“可汗是打量著我是個傻子是嗎?”

會由著他算計我,而不做任何反擊嗎?

他以為我是漢人公主無法收服西夏臣子,他放給我的權(quán)柄他就能隨時收回了嗎?

那我當(dāng)初又為什么要收養(yǎng)赫連云追呢?

有時候我甚至?xí)室鉃殡y他們,叫他們更快的倒向赫連云追。

赫連云追倒也算個苗子,鄭霄不過稍稍點撥,這些事他便都能做的純熟,一步步不顯山不露水在赫連云矢眼皮子底下經(jīng)營起來了。

我逼近他,毫無畏懼地直逼他的眼神,“你倒是教會我一件事,如果我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那就會傷害到我愛的人,”

赫連云矢恨不能坐起來淬我一口唾沫,但他做不到了,他只能徒勞地唾罵,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我都不甚在意。

我理了理裙據(jù),優(yōu)雅地站起來,拍拍手,門后進(jìn)來一群花枝招展格外艷麗的妓女,我倚門朝著赫連云矢笑,話卻是說給那些女人聽的,“好生伺候可汗。”

我關(guān)上門,關(guān)上有關(guān)這人所有的心緒怨念。

我抬頭望向天際云彩,再無人能掣肘于我了,往后,天高云闊,自在隨心。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了,也許我明天就回東秦,也許我明天,就去見阿娘。(原標(biāo)題:《崇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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